第107章
與原告方相比,顧益華在此處能夠列舉的證據,顯然大多都是在之前法庭調查過程中已經提及過的“老調重彈”。
也因此,被告質證的過程反而進展飛快,不過片刻,審判長隨即點點頭,抬手示意原告律師。
“原告可以開始發表質證意見。”
“謝謝審判長。針對被告所列舉出的證據,我方認為,均與案情聯系不夠密切,且真實性存疑。其中,包括證據1-3在內,均屬被告方的‘一面之詞’,無法解釋錯題集上的侮辱謾罵是否僅屬同學間的玩笑,也不能證明,當時被告所寫的所謂‘郵箱日記’,是否存在美化自己,惡意汙蔑他人的可能——這類隱私性的文字作為證據,顯然缺乏說服力;至於證據四,我想我方有必要提醒被告,請勿模糊重點,混淆主線,關於發帖人一事,我們將另外提告,至於本案,主要追究的隻有被告是否存在主觀臆斷、過分誇大和虛構事實並以此牟利的事實,從而對我當事人名譽造成嚴重的消極影響。我們可以理解,被告現在試圖打同情牌來獲取諒解,但是法律是講究證據、講究客觀性的,隻要存在既成事實及主觀故意,我們就有理由認為,被告的所作所為,實際已經滿足了名譽侵權成立所需的要件。一再回避問題,絕不能解決問題,希望被告能夠重視這一點。”
與預想中不差。
一旦走到這一步,被人鑽了空子,己方證據丟失的劣勢開始全面凸顯。
舒沅坐在觀眾席,聽得隔壁壓低聲音的竊喜絮語,默默捏緊雙拳。
——按照開庭前,法院立案流程機構對雙方已提供證據所作的事先交換,雙方在一定程度上,其實稱得上是知根知底,無怪乎對面全程胸有成竹,毫不在意一時落於下風,等到這一步,自然能夠扭轉全局。
審判長點點頭,左右環顧一圈,問:“雙方是否還有新的證據提交?”
“報告審判長,沒有。”
“……”
與原告律師反應飛快的答復不同。顧益華看一眼手表,又看向法庭側門,遲遲沒有搭腔。
法官眉心微蹙。
登時,槌聲輕響。
“被告律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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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律師!還有沒有證據補——”
“抱歉!審判長!”
對面尾音仍拖長,突然間,伴著一陣狼狽的致歉聲,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正門被人小幅度推開,正是此前顧律師身旁匆忙離開的副手,這時,拉著一個白白瘦瘦的女人走進法庭來,“……耽誤了一點時間遞交出庭申請書,抱歉!我們還有證據及證人證詞需要補充。”
還能這樣的?
四下登時一陣竊竊私語,不絕於耳。
至於舒沅,她的視線,卻隻始終定定凝固於那瘦弱白淨的女人身上——
對方手中攥著幾張薄薄信紙,整個人顯得有些局促,卻不掩秀美溫柔,亦並無半分膽怯。
瞧見舒沅直直望來,也跟著彎彎唇角。
“……四喜?”
她有些訝然。
又低頭,看向自己突然冒出小紅點提示的短信收件箱。
上次離開城南時,最後存的秦補翰電話號碼,第一次向自己發來短信。
“舒沅姐姐!你們現在和我姐聯系上了嗎?”
“之前我都是在和蔣成哥哥的助理聯系的,剛才他怎麼突然不回復我啦?你們已經見到了?……我姐今天才從美國趕回來,不知道時間夠不夠!她聽說是你的事,怎麼都要回來一趟,還專門去找了一趟朱老師,希望能對你有幫助呀!”
“偷偷跟你說,我最近還找到了一個特別好的朋友,正好我姐回來了,等你的官司順利結束,下、下次一起出來吃飯呀!^ ^。”
*
另一頭,顧益華與副手快速交接過後,很快向法庭提出增補新證據的申請。
其中,正包括一條由霍氏方面緊急提供的監控錄像及錄音帶,佐證舒沅曾與一黃姓編劇發生爭執,與原告所供述內容相反,當庭播放的錄音中,由頭至尾強調不應暴露當年同學個人隱私的,正是舒沅本人。
與此同時,經霍禮傑同意,霍氏方面還特意派代表前來,臨時向法庭出示了雙方販售版權的最初合約,並充當證人角色,填補了此前法庭對質過程中,舒沅方一直拿不出“是否確切在版權改編過程中存在主觀故意、用以牟利”等證據的空缺。
這樣突如其來的示好和轉變,包括舒沅在內,明顯都不解其意。
同樣質疑的,還有原告方面的代表律師——對方很快在之後的質證環節,提出錄音帶存在偽造的可能性。
但,由於霍氏同時還派出了特聘於香港警方的科技專家,進行逐帧分析解釋,專業性加上可靠經驗,最終說服了法官及一眾陪審人員,也令此前一度低落的被告方形勢忽變。
末了,秦四喜的申請書亦被通過,作為被告方最後申請出庭作證的關鍵證人,被傳喚上庭。
她實在無比平靜。
盯著如芒刺背的審視,依舊話音平緩,隻對照著證人宣誓詞上的提醒,一板一眼陳述著:
“我叫秦四喜,今年28歲,漢族,心理治療師,自由職業者,是原、被告當年的同校同學。”
“被告可以對證人進行發問。”
“好的。”
終於找到佐證昔日校園生活實際情況的突破口,顧益華不敢怠慢,立即站起身來,面向波瀾不驚、且初次見面的證人。
短暫理清思路過後,微笑開口發問:“秦小姐,可以請你評價一下你心目中的原告及被告印象嗎?當時你作為同校同學,是怎樣看待57班的班級氛圍的?”
雙方並沒有提前對過稿,一切都是“臨時起意”,自然需要字斟句酌。
秦四喜躊躇片刻。
許久後,復才眼簾微垂,輕聲答:“如果作為一個普通同學來看,我想,我們當時的大部分人,都會很想加入57班,因為那確實是一個很優秀的班級。單指升學率上,在學校足以‘傲視群雄’。但如果是我的話,站在我的立場,我會很害怕成為那個班級的一分子——讓我改變對這個班級想法的,恰恰正是舒沅。”
她說:“在知道她的經歷之前,我一直認為,在學校,成績好的同學,認真念書的同學,應該得到一種天然的尊重。我們不一定每個人都在學習上出類拔萃,但是至少應該尊重,每一個同學,都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生存方式。但是在那個班級裡不是的——我甚至認為他們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我還記得,當時很多次課間操,都聽到他們在議論……一些對女生而言很不尊重的話,對象就是舒沅。哪怕她當時非常沉默,看起來不太愛和人溝通,但我知道她一定對此非常痛苦……哪怕有一點同理心的人,都會對她當時的處境表示同情,很遺憾的是,當時我隻是她隔壁班的同學,我也會害怕給自己惹上麻煩,所以能做的,隻有在她受到欺凌的時候,偶爾幫上一把。”
“比如呢?”
“比如她有一段時間經常會被方晚晚她們關到洗手間——我曾經幾次幫她開門。也聽說過像陳威,他是體育委員所以有器材室的鑰匙,會惡作劇一樣把人鎖在裡面,還不肯開燈。但凡膽小一點的女生,肯定會被裡面的老鼠嚇到崩潰……等等,但最恐怖的,我想還是那個班級裡整體的氣氛。在那種情況下。舒沅還保持了整整兩個學期的年級第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她真的很堅強,很——”
還沒等她說完。
“反對!證人證詞明顯出於主觀上的喜惡和先入為主的認定,有悖於客觀事實!”
聲聲擲地,原告律師倏然起身,舉手打斷她後話,並得到法官認同。
為此,顧益華又不得不換了種方法,繼續進行補充發問:“你確信你說的話,都來自於確切真實的記憶,並願意為此負上法律責任嗎?”
“當然。”
秦四喜點了點頭。
她手指愈發攥緊早先一直帶著那薄薄兩頁信紙,說話仿佛天生帶著一股子蒲葦堅韌的平靜。
暗潮洶湧,盡在不言中。
“那你怎麼看待剛才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無論老師同學,都堅稱不存在校園暴力的情況?”
“那很容易理解,自古以來,抱團的利益小群體總是屢見不鮮的,我隻能說,我絕對沒有撒謊。”
她說著,頓了頓。
視線試探性的看向顧益華,片刻,忽而追問了句:“我可以讀一封信嗎?”
“什麼信?”
“朱老師,也是我弟弟的班主任——和舒沅他們班以前數學老師,他託我轉交的一封信。”
老朱?
舒沅眉心一抖,瞬間坐直了身,視線亦從手機屏幕上的短信框,瞬間轉移到秦四喜身上。
盡管原告律師又一次開口抗議,極力阻止,但顧益華是何等精明人物,見狀,又是一番情理交雜的說服“工程”,爭執片刻,法官最終還是同意,讓秦四喜在二度宣誓、並提交老朱的手寫申請書過後,代為朗讀該封信件。
偌大的法庭中,由是很快安靜下來。
隻剩下不急不緩的女聲,一字一句念著:
“尊敬的審判長及諸位審判員:你們好。
我叫朱誠,今年五十三歲,漢族人,上海城南中學在職教師。
很抱歉,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法庭上,個中有太多無奈難以贅述,如今能鼓起勇氣說出這些話,也僅僅隻是因為,我怕自己百年之後,依然過不去良心那關,也知道有些話必須由我來說。所以,哪怕頂著巨大的壓力,我還是決心把實話說出來——那就是我的學生,舒沅,在長達兩年甚至三年的時間裡,一直遭受著我其他學生,最嚴酷也最天真的校園暴力。
我不知道使用這個詞是否正確,或許我們更應該稱之為教育失守,否則,實在很難想象,為什麼在教書育人的校園裡,存在的卻是如此醜惡,如此死不悔改的現象,讓一部分學生將他們的快樂建立在對另一部分學生尊嚴的踐踏之上。我身為人民教師,其實始終想不明白,難道扇人耳光令他們快樂嗎?明知同學怕黑卻將其關在幽閉空間內,任由對方崩潰痛哭,令他們快樂嗎?聚眾嘲笑一個人的外表,取難聽的綽號,將人打到器官受損,又不願意直面責任,這樣的結果讓他們快樂嗎?
我沒有答案。
但以上說的一切可怕經歷,確實都發生在舒沅身上,這是我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我曾經一度以為自己能夠改變這一切,直到後來才發現,無論怎麼糾正,怎麼試圖保護弱勢方,學校的教育,依然無法扭轉一部分人已經堪稱頑劣的報復欲,他們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在作惡,他們的天真是何等恐怖,何等傷人而不自知啊!
請恕我不懂法律,但法官先生,我實在想說,與其追究所謂名譽侵權,追究舒沅到底說了多少實話,傾訴了多少令人感同身受的痛苦,請看看那些文字背後的哀嚎吧!請不要縱容曾經用暴力手段奪走他人人生的“壞小孩”們了!
教育本該是引路的燭火,很不幸,我們卻隻教出來太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是教育的悲哀。
但我至少堅信我們還有法律。
法律是國家的底線,是弱勢者最後的堡壘,是最後的希望之火,讓懷揣著最後求生欲努力生存的孩子們,不必一次又一次,被當年可笑的死亡審判打倒,我也多麼希望,這些孩子們能夠從法律的公義裡,學到當年身為老師的我沒能教會他們的真理啊!那就是人人平等,人人有尊嚴,人人,都應該被尊重。
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所說的一切均屬真實。”
【舒沅,記住老師跟你說的,人絕對不能隻看一時的成敗,知不知道?】
【所以,記得往前看吧!你要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到那時候,你看到的世界就絕不會再是狹窄的,虛無的,而是無比的寬闊,無比的壯麗——那就是屬於你的人生。】
*
那一天。
最後的最後,直到法庭質證、詢問、調查的程序盡數終結,結案陳詞前,葉文倩又帶病上場,平靜卻如泣如訴的,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因失去親如一家的表妹而飽受打擊,又在看到舒沅新書出版及豆瓣高樓發布後倍感震驚,最終選擇團結“受害同學”,不再沉默縱容的故事後,蔣成復才滿頭大汗的回到法庭中。
舒沅側頭看他。
知道這人剛才八成又是“做好事不留名”,不知排布了個什麼大局,又匆匆趕回來,也不過是要回來親眼見證她的發言,不由有些失笑。
“你幹嘛去了?”
她明知故問。
而蔣成捂住隱隱作痛的肩膀,衝她咧出個神秘兮兮笑容。
“秘密,”他說,“等勝訴了,回家了就知道了。”
這麼自信?
舒沅搖搖頭。
低聲交談間,下一秒,卻在他詫異眼神中,靜靜撕掉了顧律師此前為她準備好的最後發言稿,隨後將碎紙塞進他手中。深呼吸過後,徑直起身。
在這法庭中,作為當事人,她終於第一次走上能夠“出聲”的位置。
隻是面前原來不是法庭,也沒有法官。
她雙眼所見,不過家裡那長短不一的舊沙發,坐著永遠樂呵呵的父親,嘴上不饒人的阿媽,抱著黑貓的奶奶,還有——圓圓臉,大光明,扎著馬尾辮,仰頭看向她的小舒沅。
一切恍如舊時光。
【你做好準備了嗎?這次也是你一個人嗎?】
【不。】
隻是這次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一個人了。】
她想。
而後,微笑驀地便躍然於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