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雖不過這麼一點熹微表情。
然而,偏又不巧被剛從旁邊吸煙區回來、甚至比她還要後腳上車的司機餘光瞥到,對方本就心虛,愈發面露緊張。
說到底還是害怕得罪老板娘。
以至於她還沒開口過問,駕駛座上,已經搶先解釋起來:“對不起,對不起蔣太,剛才您上去時間比較久,我就下車抽了會兒煙,我擔保,也就十、十五分鍾吧,時間很短,而且就在旁邊,連鑰匙都不用拔的……我隻是沒想到,剛好您就下樓了,實在不好意思,我、我現在打開窗戶給您透透氣。”
其實也不怪他如履薄冰。
隻因鍾秀是臨時殺了個回馬槍返回新加坡,就連他這個司機也是臨時調來,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那司機唯恐給她留下個壞印象,以後前途不妙。
鍾秀聽他道歉誠懇,也沒再刁難。
當即擺擺手,“沒事,下次記得不要輕易走開就行。”
說完,復又點向導航。
“地址我之前給過你了吧?可以走了。”
那之後,便是從中央醫院到位於巴克山上的Asimont別墅、約莫一小時的車程。
可憐那擔驚受怕的小司機為了彌補之前過錯,幾乎全程都在沒話找話,努力緩解尷尬氣氛。
而鍾秀卻始終心不在焉。
途中,掛掉舒沅打來、通知她宣揚疑似出現的電話後,便索性一直看向窗外,若不是包裡的手機一直锲而不舍震個不停,她幾乎全程都在走神。
但垂眼一看,也無外乎是Richard發來的短信,幾次問詢她的情況——從昨天開始,他就對她這次十年難得一見、主動邀約的見面顯得異常高興,想必已然做了大費周章的準備,隻怕她又臨時變卦。
鍾秀無言片刻。
Advertisement
剛回復完一句“很快就到”,駕駛座上,總停不住嘴的司機又開始嘀嘀咕咕,重啟新的話題:“說起來,太太,您是不是從醫院帶了不少東西回來?真是對不起,我當時回來得太晚了,沒能幫您提一下。”
“嗯?”
“或者我現在停車整理一下?”司機沒瞧見到她意外表情,仍自己小聲咕哝著,“是不是放太多了呢?剛才進了別墅區之後,後備箱燈突然閃了好幾下,我懷疑東西比較多,加上您可能力氣不夠大沒有蓋緊……”
不對勁!
鍾秀眼神微動。
某種警覺猜想瞬間襲上心間,她隨即回頭,探身便從後車窗向外望去。
可夜色已深,遠處實在看不太清切,似乎也辨別不出有何異常。
或許是自己多想了?怎麼可能這麼巧合?
她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感覺,慶幸抑或遺憾。可還未及松口氣,忽而,路邊一道依稀可辨、艱難爬起的身影輪廓,猛然驚得她瞳孔微縮!
她不由緊捂住嘴。
“太太?”
駕駛座上,司機忙不迭回頭看她,似被她突然的舉動驚到,“怎麼了嗎?”
“沒、沒什麼……我隻是在想,我應該沒放什麼東西。”
鍾秀下意識把這話題敷衍過去。
忍住聲音微抖,竭力平靜好半天過後,才又回復道:“可能是車故障了,你到時候去公司報修吧”
說罷,便強逼自己收回不住後看的目光,再無言語。
隻等這輛貌不驚人的黑色大奔,在Asimont別墅區中最為年代久遠、亦最為奢華的一棟豪宅前停穩,瞧見專程等在大門前、亦同樣不住向這頭打量的Richard,她復才整理好表情,施施然下車,走上前去。
“阿秀!”
“Richard,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了。”
不像在外人面前,永遠保持那副疏離溫文的面孔。
Richard一見她便笑,湛藍雙眸彎作淺色月牙,簡單寒暄過後,便很是順手地接過她手裡提包,一邊引她進門,一邊細心問著:“用過晚餐了嗎?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我讓廚師馬上去準備。”
鍾秀默然,瞄了眼他那熱切表情。
頓了頓,婉拒道:“我不是很餓。”
“可你一點東西都不吃嗎?我記得你以前晚餐不吃就會胃痛。”
“現在已經好很多了。”
“這樣。”
Richard依舊笑著,嘴上也是恍然大悟的體諒了解。
然而,他顯然同樣掩不住失望,再開口時,嘴角弧度微僵,“我本來還專門把斯科特從美國調回來了——斯科特你還記得吧?就是以前我們上學的時候,食堂裡專門做肉醬意大利面的那個廚師。剛畢業那年,你經常說很懷念他那種不怎麼正宗、但‘很有意思’的味道,後來我就專門請他做了家庭廚師……隻可惜再之後,到今天,我們已經很久都沒私下聚過,也就隻有我一個人‘享受’了。”
他說著,又忍不住面露懷戀,對兩人的回憶如數家珍。
然而鍾秀隻是簡單“嗯”了一聲,並沒太多表示。
倒是視線隨意在別墅大廳內逡巡一圈,又順手指了指樓上,“去書房聊吧?或者會客廳也行,這裡僕人太多了,我有點不自在。”
“當然可以,那去書房吧。”
她的建議在Richard這,一向都被照單全收。說完,甚至立刻背手向管家打了個手勢,示意讓別墅內二十來個僕人都先行回避,復才親自帶著鍾秀上樓。
“阿秀,小心腳底下——樓梯有點滑,來,我扶你吧。”
“……”
如若有第三人在旁,或許便能毫無阻礙的發現,他那點當局者迷的病態,如同溺水者貪婪空氣。
上樓梯時,他又指著兩幅放在最明顯處的畫框,裝作不經意與她搭話。
“對了,你看,陳文希的畫,這個你肯定沒買到過,還是我專門飛去新西蘭拍下的。還有這個、這個也是你之前上學的時候老拉著我去看的,海倫·貝蘭,她畫的油畫肖像,你一直說最欣賞她——我兒子Zack就很喜歡畫這些東西,不過我都沒讓他碰過,他畫不好。”
“是嗎,但不試試怎麼知道?”鍾秀反問,“之前我在拍賣會上看過他,他很喜歡畫畫。畫的是他母親,也還算栩栩如生的。”
“……”
聽她毫無介懷的提起聶秀,Richard的表情顯然有些難堪。
然而也隻是一瞬而過。
很快,他又恢復如常,試圖與她朋友般並肩聊天,無奈道:“但他畢竟是我的兒子,當個畫家……”
“很不像樣?”
“也不算,畫家也有走進上流圈的嘛。我隻是覺得那有些浪費他的出身,”Richard說,“如果他欣賞那些畫家,盡管花錢支持就可以了,或者當做業餘愛好。但是要純粹做一個畫家,阿秀,你知道,我們做大人的,是很難支持這種沒底氣的夢想的。”
“你還是像以前那麼理性。”
“不,阿秀,我這隻是從過來人的角度,不希望他走錯路——”
“有什麼區別嗎?Richard,有時候你理性得有點無情,但其實說到底,就是不想讓他頂著你的姓,給你丟臉而已。”
Richard被她說得有些訥訥無言。
好在交談間,兩人已然走到書房前。進門後的落座空隙,正好彌補了尷尬的沉默,不至於冷場太久。
最後,還是Richard忍不住先發問。
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隱約期盼的,輕聲道:“阿秀,你這次突然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沒有,我隻是覺得難得來一趟新加坡,應該和老同學見見。”
鍾秀以退為進,溫情了沒有五秒。
又問:“你呢,有沒有什麼話跟我說?”
“我?”
“對啊,”鍾秀笑著,眼底情意卻冷,一雙自然天成桃花眼,意味清冷分明,“這些年我們很少見面,但我們都很清楚,有些話不當面說,肯定說不明白。今天見到了,你有話說嗎?”
這話瞬間戳到了Richard的痛處。
他登時眼眶微紅,不知聯想到了什麼,隻扶額沉默許久。
開口時,聲音已極嘶啞:“是啊。我很後悔,當年畢業之後,我沒有第一時間向你家裡說明情況,就忙著處理家族的事情,一直到你直接拒絕我的求婚,我才意識到,很多事都變了,我們再也不是那時候,那時候最好的、最好的朋友,我們……我很後悔沒有當面告訴你,其實我不是忽視你,我隻是……”
“我不是在說這個。”
鍾秀忽的打斷他。
“Richard,如果是這件事,我記得我已經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跟霆威結婚,不是因為你忽視我,你來的不夠及時,純粹就是因為我愛上了他而已,我們不要糾結這個問題了好嗎?如果你對我有多痴情,現在也不會有妻有子,外面還有太多說不清楚的男女關系。我們都是明白人,說這些沒有意義。”
“不、不,那些人都隻是……”
“好了,夠了。”
鍾秀眉頭緊蹙,猛一揮手,“還要我再說明白一點嗎?我現在是在問你二十年前的事,Richard,李立文、還有那些綁匪,還有你對我兒子做的事——我問你,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二十年了,你從來沒有反省過,反而還在故技重施?!”
故技重施。
這個字眼很是敏感,說的顯然不僅是二十年前的陳年舊案,而是直指近來新加坡最大的綁架風波。
Richard毅然搖頭。
“阿秀,為什麼還要問這麼久遠的事,二十年了,連案件追訴期都過了。至於你說的‘故技重施’,我也可以明確告訴你,這次的事不是我幹的。”
“……”
“你不信我,難道連警方也不信嗎,你家人的證詞也不信嗎?我沒記錯的話,是舒小姐的證詞明明白白寫了,她親耳聽見,綁匪說了Jones的名字,後面查到的所有物證,邏輯鏈,全部都跟我無關,我才是受害者,差點被他陷害,你為什麼反而來懷疑我?”
Richard早已料到眼前的局面,也早想好全部的說法,順暢無比地背了一遍腹稿。
然而,於他而言,唯一想象不到的,或許也隻有眼前,鍾秀似被他言之鑿鑿的自證氣到發笑,那副毫無遮掩的嘲諷神情。
他甚至懷疑那不是自己認識的鍾秀。
怎麼可能呢?他認識的阿秀,雖然嬌蠻任性,無理取鬧,時常奇言怪語,但她同樣天真嬌憨,有著被世界所保護、溫柔和善的底氣,永遠懷揣著一顆願意主動相信他人的無垢心靈。所以二十年前,自己不過扮演著幫助者的角色伸出援手,她怎麼會懷疑到自己頭上,是誰在背後亂說話?
衝天恨意,一瞬間在他胸腔橫衝直撞。
Richard幾乎咬牙切齒:“是不是蔣霆威又在汙蔑我?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二十年前是,現在他也不放過我!阿秀,可你怎麼能信他不信我?當年是誰為了蔣成四處奔走,給你們聯系李立文,之後那麼多年,蔣成過生日,我哪一年虧待過,我如果想害他,我不心虛嗎?!我拿他當我的親生兒子,就像我也跟我的兒子說,要把你當做半個母親!”
急怒攻心。
他很快繞過阻隔兩人的紅木書桌,徑直起身走到鍾秀身旁。微微躬身,便一把猛地扶住她肩膀,將她納於不容抗拒的陰影之下。
然而,明明是那樣強硬的姿態。
他卻隻是近乎懇求的低聲道:“你相信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的孩子,阿秀,不管我在做什麼,保護你的感受永遠都很重要,這一點——”
【啪】。
這一點,在我心裡永遠是第一位。
他的臉偏向一側。
許久不曾轉回,直至隱約紅印浮現,而他怔怔撫上那刺痛感傳來的位置,這才驚覺,原來那些沒說完的肺腑之言,不過瞬間就能化作塵土,甚至不值得她垂憐的一眼。
鍾秀冷冷看他,兩道纖細柳眉微微蹙起。
“二十年前,他們跟我說是你,我不信,二十年後,幾乎一模一樣的事上演,你又扮演了一模一樣的角色,你現在告訴我,你無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