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直到那一刻,直到直面那一切,他才明白。
最能傷害一個女人的,甚至不是“不愛”,而是她曾以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貴的愛,可卻沒人提醒,從始至終,她都不過是另一個人廉價的替代品。
活著有什麼意義?
不過是不像“她”就會被拋棄,一輩子活在藩籬之內,無處喘息。
“如果你不愛她……從來都不,”宣揚喃喃說,“那你至少不要娶她,她過得很苦,她為什麼那麼年輕就走掉了,你難道不清楚嗎?”
“就算你一意孤行,你做到了,可你能騙她三年,為什麼不幹脆騙她一輩子?為什麼你總是什麼都隻為自己考慮!”
宣展蜷縮在病床一側。
他既不敢掙脫開父親溫柔的“輕撫”,亦不敢當面附和叔父,隻能左右搖擺著,默然聽著小叔憤怒的叫喊。
母親永遠含悲帶愁的眉眼卻仿佛仍在眼前。
不過淚盈盈一眼,已逼得他雙肩微抖,熱淚滂沱。
——在這三人間,唯一的“局外人”,從來隻有Richard。
他冷冷旁觀著兩人動容神情。
好半晌,卻竟忍俊不禁,終至於大笑出來!
“我還以為我犯了多大的錯——行了,看看你們自己吧!Jones,你和Zack,你們看著那位舒小姐的時候,不也做著跟我一樣的事嗎?!”
大哥莫笑二哥,人類的劣根性從不在個別人身上例外。
哪怕他是錯了,也由不得兩個跟他流著一樣血液,做著一樣醜事的人,來指著鼻子痛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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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能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你把對一個女人的同情,加諸到另一個女人身上,你比我高尚嗎?”
Richard話音淡淡,語帶諷刺,兩人皆是一怔。
宣揚更是剎那間滿臉難堪。
剛要反駁,偏老天卻如同算好,恰是時,窗外驟而傳來一陣他“夢寐以求”警鈴聲——
來了!
他霍地站起。
瞬間顧不得和Richard再細究誰對誰錯,快意登時充斥胸腔,仿佛勝者俾睨一無是處的戰敗方,扭過頭,撐住窗框向下望去。
車燈閃爍,十來名警察聚集在醫院門前,依次封鎖各大出口,剩下兩名,則壓低警帽,匆匆順著大門走進醫院,目的地很是明確。
成功了。
他們會到這裡來已是如他所料,如今看來,Richard中招已是鐵板釘釘的事。
宣揚長舒一口氣
調整好表情,正打算重新落座,靜待警察到來。
然而還沒動作,眼前情況突變!
“喂!你!”
他驚呼一聲。
來不及阻攔,此前一直片語不發的宣展,已先他一步,摸過床頭櫃上、方才隨手放下的水果刀,一把抵在頸邊。
或許是人生第一次。
宣揚以一種,近乎逼迫的姿態直面父親,措辭間忍不住哭音,卻隻是喃喃著:“夠了,Daddy,再給小叔一次機會,好不好?”
宣揚一怔。
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被打同情牌的時候,更看不懂這對父子究竟是什麼情況,反正火沒燒到自己身上,他索性隔岸觀火。
Richard說:“你要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
“從成年禮那次開始,我就跟你說過,未來這條路上,你和他隻能活一個,我在的時候不幫你掃清障礙,我死了,你鬥得過人家嗎?”
“不,不一樣。這件事之後,他隻能做一個逃犯,他不可能再像以前……!”
宣展說著,忽而像是下定決心,猛地將刀尖往自己脖頸逼近半寸,衝宣揚低吼一聲:“你還不快走!”
“什麼意……”
“你還不清楚嗎?!”
“從一開始,我爸爸已經算到了你和霍家的合作!成年禮之後,他就一直把我跟你隔開,你以為我為什麼一開始想把舒叫來?除了想要避免傷亡,也是不希望我們鬧到這種地步……你已經沒有回頭路走了,小叔!”
他說著,看向眼前神色波瀾不驚的父親,說不清是敬是恨。
隻喃喃著:“你能想到的,爸爸也能想到,你能做得夠狠,他更狠……你拿什麼跟他玩……”
*
數分鍾後。
接到線報、卻意外撲了個空的警察們,匆匆離開那間一片狼藉的VIP病房。
大抵走得實在匆忙,以至於,他們竟都沒注意到裡頭那對父子,格外詭異的神情。
隻等四下皆靜。
Richard點燃一根雪茄,吞雲吐霧間,坐在病床邊,淡淡道:“Zack,你太善良了,這種善良永遠隻會傷人傷己。”
宣展沒說話。
孤零零流著眼淚,啃著手裡那顆已經氧化發黃的蘋果。
“你在同情他?”
“……我沒有。”
“但你幫了他。”
不知為何,明明這不算重話,宣展的眼淚忽而流得更兇。
足緩了許久,才勉強能夠擠出完整字句:“我隻是想為自己贖罪……爸爸,小叔他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你教我,你教我讓舒和霍氏搭上線,是你跟我說,讓我去賭場,又讓我之前裝作跟他起衝突,要我跟舒打電話暴露他,要我……”
要我為他的“墮落”,做最無意而刻意的煽風點火。
他哭著,不知是懺悔自己本該和父親永遠站在一邊卻動搖,還是在後悔,把對母親發自內心同情……甚至是愛護的小叔,親手推進了深淵。
可是終究沒有後悔藥了。
再也沒有了,哪怕今天他幫忙脫身,錯了就是錯了,無論是法律抑或是蔣家人,都絕不會放過宣揚,四面楚歌,悽涼下場已經可以預見。
而他做的一切,不過是在為自己求一個徒勞的良心平安。
難道Richard不懂嗎?
但這殘酷的大人依舊不為所動,看他熱淚長流。
好半晌,看著自家兒子那窩囊樣,心頭一陣感慨,才忍不住搖頭嘆息,借坡下驢,給他“脫罪”:
“你想得太多了。如果Jones沒有這個心,你按我說的做多少,他也不會走到今天。”
“Zack,你是我的兒子,我以你為傲。可是這麼多年,我難道沒有教過你,沒底線的善良,才是最大的惡?”
蠢貨是沒有資格站在金字塔尖的。
窗外,警燈閃爍聲逐漸遠去。
取而代之,是救護車鳴笛長響,傷者被匆匆抬下擔架,在一眾醫護人員和親屬的簇擁下,依舊顯得手忙腳亂。
或許是為了從這沉悶氣氛中透口氣,Richard亦不知何時站起身來,踱到窗邊。
同樣的位置,他向下望。
恰看見兩張熟悉面孔從救護車上艱難下來——舒沅牢牢攙扶著身旁行動不便的蔣成,不時側身為他擦汗,兩人相攜著,走得慢吞吞卻穩當。
走了沒多遠,便驟然迎上一道雪白倩影。
“……!”
他視線定格於那背影,霎時間雙瞳大震。
身後,宣展的喃喃自語,更盡數被他拋諸腦後——
大腦褪至一片空白。
“可是爸爸,你覺得我真的有管理一整間公司的能力嗎?……小時候,媽媽常跟我說,他們中國人有句古話,‘要割禾就要先彎腰’,妄想不勞而獲的人,永遠不會有好下場。可我呢?我從念書到現在,從來沒有試過哪怕經手出版一部書,我比不上小叔,也沒有那種眼光,沒有手腕,我最大的優點,可能隻是流著你的血……從小到大,我隻是按照您給我的計劃活著,我常覺得,您需要的隻是一個繼承人,不是我。隻要有這個名義,誰是我都可以,他們都可以替代我。如果——”
“夠了。”
不知宣展說的哪句話觸痛了他。
Richard忽而揚高聲音,冷聲呵斥:“不要再一嘴一個媽媽,說來說去還是那堆老話。”
“……”
“我也送給你一句中國人的話,叫‘婦人之仁,難成大器’,聽懂了嗎?你現在會流眼淚,如果你真的同情他,不害怕他跟你搶人,你會眼睜睜看著他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Zack,你別告訴我你不懂。惡人有什麼可怕的?狠毒可怕嗎?——可怕的是偽善。”
說完這句。
他甚至沒有再看對方訝然表情,沒有半句安慰,便又匆匆扭過頭去,緊張的看向窗下。
視線逡巡,左右尋找。
終於,他又看見那熟悉背影。
隻是又遲來一步。
此刻,對方也已經找到了人群中,她同樣在尋尋覓覓那位,毫不猶豫地伸手將人抱住。
他失神怔怔。
雙手不自覺緊攥成拳,卻也隻能眼睜睜看著,時隔多年仍無法介懷的場面,又一次在他面前上演。
而醫院大樓下,鍾秀似也有所反應,忽而後背一寒。
松開丈夫,視線猛地向上——
目光所及。
卻隻有飄出窗臺的淺色窗紗,被微風掠得簌簌作響。
“秀,怎麼了?”
丈夫問她。
而她沉默片刻。
到底隻是輕輕搖頭,什麼話也沒說。
“沒有,可能是我看錯了……走吧,阿成他們還在等著。”
她希望那隻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