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知這沉默究竟蔓延了多久。
久到舒沅攥緊行李箱箱柄的右手開始遍布汗意,久到她開始後知後覺,在心中略微憂愁地考慮起,自己的說法是否太過於直接,甚至遺忘了既定的公司上下屬身份,過於越矩的時候。
終於,宣揚慘笑一聲,再抬頭時,又恢復了從前的淡定冷清。
“早點睡吧。”
他繞過、且拒絕回答她所有的質問,隻向她簡單道歉後,收回了那根不合時宜的項鏈。
“今天的事是我太心急了,希望不要影響你明天的工作。晚安,舒。”
*
話雖如此,聽著有些像是逃避重點。
但不知道是不是舒沅的錯覺。到第二天,這樣的情況似乎確實有所緩解。
至少,同樣的同乘一車,同樣的駕駛座和副駕駛座,她已經不再能感受到某些不太讓人舒適的目光,得已互相維持著工作上的體面,對昨天的事,則默契地避而不談——
隻可惜。
這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滿意度,卻在兩人到達路亞娛樂,和幾個專業電影編劇坐下交流的前十分鍾不到,就面臨分崩離析的局面。
舒沅翻著劇本改出的初稿。
越到後面,臉色愈發不好看,手中力氣之大,紙頁甚至哗哗作響。
坐在她正對面,似略有病態、臉色蒼白的霍禮傑見狀,低聲問她:“怎麼了嗎?舒小姐,是不是劇本有什麼問題。”
舒沅卻並沒抬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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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點點頭,又搖頭,隨即側過臉去,看向身旁同樣翻著紙頁,神色卻極為平靜,毫無半分訝異的宣揚。
深呼吸過後。
“你默許的?”
她問,一字一頓:“這裡頭補充那些細節,就差沒有點著人家的鼻子說誰是誰,但凡對上海商界有那麼一點了解的人,會體會不出這麼明顯的指代暗示的誰?”
“……”
“宣揚,你當觀眾都是傻子,還是我是傻子?!”
話音剛落,眾人面面相覷。
在場的幾個編劇,顯然都被眼前模樣溫柔的女人突如其來的熊熊怒火嚇了一跳。
然而舒沅的憤怒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雖說以傳記文學而言,影射現實本身就是幾乎不可避免的問題。
但她一向是個極為謹慎的人,也很清楚,自己高中時期的經歷,在不同人看來千人千面。如果隻是一個虛構故事,大家流淚感慨,也沒有泄憤或表達怒氣的具體對象,能夠更多的把思考聚焦於對受害者的影響和警醒。
然而,一旦加入太多的生活細節,尤其是將當初的城南中學,甚至城中巨賈葉家、蔣家全部暗示出來,再加上一些似有若無的好壞角色進行渲染,就極有可能在影視化的本意之外,帶來不必要的社會問題——
她毫不懷疑。
觀眾一旦被煽動起來,葉文華雖死,但追責的狂潮仍然不會止息,隻會進一步尋找具體的泄憤對象,勾起當年自己和葉家的舊怨還在其次,她最擔心的,是有可能給蔣家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正是她在寫作過程中極力避免惹人聯想的直接原因。
卻不想,眼前的初稿,竟然幾乎像是活生生把她之前隱匿的細節全部重構了一遍,如果說沒有知道內情的人“從中作梗”,打死她都不信。
而她的身邊人裡,既知道她的過去,也了解合同籤訂,影視化的始末的,除了宣揚還能有誰?
果不其然。
宣揚並沒有否認自己從中發揮的作用,隻是從頭到尾,細致看了一遍劇本後,復才抬眼看她,又笑著問了句:“這樣不好嗎?”
不好嗎?
舒沅怒極反笑:“你這話什麼意……”
“我的意思還不明顯嗎?”
宣揚也跟著反問她。
“我的意思就是,我和禮傑,我們能幫你把你的人生拍成電影。舒沅,這個時候不需要遮遮掩掩了,不像寫書,現在的要求是你越真實,你那幾年的真實經歷就越能成為最大的賣點——電影是直白的鏡頭藝術,會幫你把當年那些沒有受到法律懲罰,但是應該永遠面臨良心譴責的人,明明白白展現在大眾面前。故事的傳播性和社會價值,也可以輕松一舉兩得,這樣不好嗎?”
他說:“你沒有騙人,隻是把真實事件改編成小說,又變成電影而已——難道這不是你的願望嗎,你寫小說的時候,就沒想過用這種方式拿回你的公道?”
宣揚點了點面前紙頁。
他自詡讀懂她的文字,為她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那一瞬間,眼底仿佛全是昭然若揭的憐愛之心——以及隱隱約約,某種狂熱的欲望。
而她讀不懂,也不想看。
想不到的是,短暫平靜過後。竟然連對面的編劇幾人,似乎也更加認同宣揚的看法。
為首的中年男人,還不忘禮貌地向舒沅解釋:“事情就是這樣的。不過你放心,舒小姐,其實劇本改編的方向,大體上還是根據你的原書進行。隻是有些指向,我們想做的更加貼近當時的具體情況,所以才特別請你過來一趟,誠心我們肯定是有的,按照合同,隨時都會參考你的意見,以你說的情況為準。”
“我說的情況?”
“嗯,我們當然是……”
不管對方再怎麼粉飾無辜,舒沅耳邊早已屏蔽了那些客套話。
隻看向默然不語的霍禮傑,又看向身旁,依舊一眨不眨看向自己的宣揚。
末了,冷笑一聲,霍然起身。
“是要具體情況——還是要想怎麼暗指就怎麼暗指,想怎麼發揮怎麼發揮?!”
“……”
她聲音一凜,手中猛地翻到劇本其中一頁,黑筆圈記大段,扔到宣揚面前。
“你口口聲聲說是幫我,那你幫我解釋一下,宣揚,現在這版的劇本裡,你把蔣家解釋成什麼了?!幫兇?你把鍾秀女士改成什麼了?一個對女主角窮兇極惡、極度不屑的老巫婆?”
“這隻是一種藝術加工的手段。”
“藝術加工?別騙人了,宣揚。你隻是在用我的故事發私怨而已,雖然我不知道你平白無故跟她有什麼仇,或許隻是對蔣……對他的遷怒,但我絕對不會同意這樣的改編。”
言盡於此,她明白再多說也無用。
隨即,不再看他,隻平靜的扭頭,轉向一直旁觀戰火肆虐,不明想法的霍禮傑。
停頓片刻。
處理好情緒,再度坐定開口時,她話中隻剩滿滿遺憾。
——“霍先生,你曾經說過,故事的改編會尊重我的意見,但我真的沒有想到,現在會是這種情況。”
霍禮傑聞聲,不住輕咳,面色愈發蒼白。
他也搖頭:“……我也沒想到,舒小姐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因為比起用這種方式去追討當年的公道,我更不希望幫過我的人受到牽連,這樣的改編,隻會同時把我、把蔣家,還有……葉家,都推上風口浪尖,也讓電影吃力不討好。所以,趁著一切還有可以商量的餘地,霍先生,希望你不要再任由這種錯誤的方向進行下——”
舒沅莊而重之的勸說尚未說完。
伴著門外一陣有規律的敲門聲,片刻後,面容姣好的女秘書探進頭來,低聲兩句,便滿臉為難地,徹底截斷她後話。
“霍總,抱、抱歉打擾了。”
女秘書時不時看向身後,膽戰心驚模樣,想了想,還是隻得繼續:“但是外面,鍾先生和蔣先生都到了,雖然他們沒有預約,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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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可是什麼?
舒沅沒聽清她後話。
隻一愣, 不顧宣揚下意識伸手阻攔,已徑直看向那門縫後,敞開的一隅天地。
蔣成一身淺灰西裝, 短發爽利, 斜斜靠牆, 正和面前溫文儒雅的青年交談著什麼, 側臉眉骨陡峭,眉心隱約蹙起。
在青年的提示下、注意到背後視線, 他復才扭過頭來——兩人目光陡然交匯。
“……”
四下仿佛都瞬間安靜。
無需言語, 多年來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個眼神,已足夠令舒沅在一瞬間反應過來:他或許早得知了她眼下火燒眉睫的困境。
但他這次又能用什麼理由, 什麼方式介入其中?
商場中利益交錯, 更無絕對強者, 用公事處置私情,從不是他的做事風格。
她猜不透,卻看到他笑容。有些拘澀, 甚至有些討好的,頰邊冒出兩個隱隱酒窩。
而後眼神轉回,他繼續他的交談,背後, 霍禮傑亦在女秘書的提醒下起身,向在座幾人說明情況後,同鍾、蔣兩位上樓商談。
門開了又關。
她隻來得及看見蔣成落在最後的高大背影, 一轉身,三人已然消失在走廊拐角。
——“舒沅?”
滿室皆靜裡,唯獨身旁的宣揚先收回視線,默默拍了拍她手背。
除了最近在某些感情/事態上的過分表現,在更多時候,他依舊是那個理智淡然的高位者。
譬如此刻,即便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打得不知所措,唯獨他依舊成竹在胸,仿佛絲毫不受影響,甚至不忘低聲提醒著:“合同已經籤了,現在是工作,不要分神。”
“……”
她被拉回思緒。
結果垂眼一看,當即想也不想便拂開他蓋住自己手背的右手。隻硬邦邦答了句:“我知道。”
“那……劇本還改不改?”
“改。”
當然要改。
舒沅反應及時,從對面滿臉狀況外的編劇手中接過方才被她不小心甩開的劇本,也搶在宣揚之前,猛地接過話茬。
不再想什麼驚喜或驚嚇,隻目光細細掃過上頭一字一句,手中黑筆不住圈畫。
末了,筆尖一頓,她抬頭,又同時向對面幾人示意自己改過的幾頁細節。
“雖然霍總不在,趁機會難得,我還是跟幾位老師簡單談一下我的建議。第一是,不要用南城中學這麼具體的字眼,大家很容易就聯想到城南中學了。第二個建議也類似,就是關於男女主角……男主角不要姓江。還有,他的性格也沒有那麼囂張跋扈,和書裡差別太大了,顯得特別臉譜化。這裡這幾句髒話,還有這裡這個,第七頁,這個參與霸凌的場景不應該加,會給人感覺前期在故意醜化他。”
說話間,她“唰唰唰”,劃去了許多作為原作者實在看不過去的“名場面”。
結果剛放下筆,還沒來得及繼續翻頁,就正對上那頭女編劇忍不住翻出的連連白眼。
果不其然,對方下一秒就開腔。
“但舒老師,如果按照原書本身來拍,節奏也太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