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下臺後仍哭得幾乎無法自持,隻得紅著眼睛拍完畢業照,和導師合影,最後,才被林柿扶回宿舍,兩個人抱頭痛哭。
當然,她們誰也沒問對方,那眼淚背後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隻是時隔許久提起,她才後知後覺地,為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卻哭成個傻子感到尷尬。
和她聊天的任方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同感,一並沉默許久。
以她這段時間以來對她的了解,她毫不懷疑,任方八成會氣死人不償命的回她一句:“哭了也沒事,反正以後也沒畢業的機會了。”
於是,為了好心維護一下這一晚上對方難得天時地利人和、在她這開始營造出的好形象,強迫症如舒沅,在對方“正在輸入中”的同時,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一眼不看就刪掉那段答復,讓聊天停留在最合適的結點。
然而結果卻竟出乎意料。
舒沅愣了愣。
看向對面打了又刪,刪了又打。
最後回復給她的,那一句極平淡的:
“沒什麼,其實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或者家人,在現場也會哭的。”
她樂了。
這人什麼時候竟然也有同理心了?
但很顯然,“理解”真的是拉近關系最好的鑰匙,於是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匆匆結束聊天,反倒也飛快回了兩句。
【圓】:“哈哈哈,真的嗎?”
【圓】:“不過我是一個人去的愛丁堡,當時決定得很匆忙,差點沒進得去。還好最後結果是好的,不然就得在大街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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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成回她一個小豬點贊表情。
末了,又突然沒頭沒尾問了她一句:“所以,你在愛丁堡過得開心嗎?”
“開心啊。”
她回答:“雖然在異國他鄉吧,也偶爾會想家,但是總比老憋在一個地方好。”
“那就好。”
那就好?
哪跟哪啊,奇奇怪怪的。
原本還想繼續聊下去的舒沅,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情酸得抖出一手臂雞皮疙瘩。
——她就是這樣的脾氣,談到了喜歡的話題會很健談,好像路遇知己,但一到對方真要表露好感的時候,又莫名下意識排斥。
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在愛丁堡期間,雖然也一直有幾個外國男生對她格外親近(大概率是覺得她做飯香),但受挫多了,後面慢慢地也就不再來往。
聯想起來,她隻得無奈笑笑,有些失望,默默把任方也跟他們歸類一類人。
出於禮貌,雖不好怎麼回答,她還是復了個表情,才放下手機。
之後,又在電腦前坐了半小時。
這次靈感依舊斷續不定,但好說歹說,她還是折騰出了第二版卷首語,這次勉勉強強能看過去。
舒沅撐著下巴。
不知為何,卻又忍不住再瞄了眼手機,巧的是,任方竟然也恰好在這時回復。對方沒繼續關於愛丁堡的話題,隻回她一句:“晚安,做個好夢。”
後面跟了個兔子敬禮的表情。
——這人真的夠直男,表情包一看就全是官方表情庫裡下的。要不是孫阿姨千萬個保證,說他真的是什麼××高管,閱歷豐厚,喜歡他的人前僕後繼,舒沅真的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個沒談過戀愛的毛頭小子。
呃,雖然她自己也沒好到哪去就是了。
如果和蔣成的戀愛勉強算“戀愛”的話。
她忽而有些忍俊不禁。
嘆息著笑起,蓋上電腦前,又最後看向屏幕上,未竟的文字段落——
【我們的人生因何而壯麗,可以,卻不一定關於愛情。
但如果可以能選擇它到來的時機,我希望那時候的我,一定先學會從容且溫柔地愛著自己。】
*
三年前,英國,愛丁堡。
蔣成其實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中世紀氛圍濃鬱的城市。
隻是大多數時候,他更習慣將“英格蘭”和“蘇格蘭”兩個概念嚴格區分開來,從生意人的角度理性分析,比起繼承了豪放勇莽品格、直來直往的蘇格蘭人,他也顯然更喜歡和擺脫不了舊日貴族氣——換句話說,更喜歡在表面排場上下大手筆的英格蘭人打交道,實現虛偽奉承基礎上的互利雙贏。
因此,此前百分之九十來到英國的期間內,他實際極少在愛丁堡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停留,這習慣一直持續了許多年。
哪怕直到後來,他一度常常遊離於工作之外,長期因私待在愛丁堡,但他也寧可隔空指揮倫敦的地產項目,而不曾在愛丁堡投過丁點重資。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
就在那一年,依靠和倫敦那兩個沒落貴族打交道的經驗,他將華人街的核心街區和平納入囊中,同時依託客源引流,就近開發大型商場,又利用華人的普遍聚集性打出“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新興概念,興建旗下三期高級住宅區,很快大獲成功。
正如財經周刊多次點評所說的:從金融學或心理學,任何角度而言,他都是個商業嗅覺極其敏感的天才。
誰又能想到,這樣的天才,當時卻是在離婚的極度焦慮中,在距離前妻住的愛丁堡大學舊校區宿舍不過一個街區的單身公寓裡,完成了這次商業生涯中不可忽視、載入人生履歷的重要一筆?
——是的。
其實,完全背離舒沅的預想,他找到她的速度,遠超她幼稚的想象。
試想以他的經濟能力和社交廣度,如果真的想要找到她,難道還不簡單?
無非是列出Dr.古的人脈所及,一一排查比對,很快,他就聯系上UCL的布萊恩教授,繼續往下摸查,又排除了數所名校,“最危險也最安全”的愛丁堡大學隨即成為了不二之選。
因此,與她記憶裡的那段“驚險逃亡”不同,實際早在她入學的第一周,他就已經找到了她。
在人群中,他裝作無意,而強忍復雜心情,遠遠看向她。
大概是因為語言上還存在溝通不暢的問題。
那時舒沅經常呆在愛大圖書館外的大草坪,試圖融入大家的課餘活動來提高口語——那曾是她在港大的時候努力了千百萬次也不敢邁出那一步,當時蔣成就說過,“如果你不想就別做”,反正他會不就夠了?所以她隻是笑笑,就選擇放棄。
但那一天,舒沅卻竟鼓足所有勇氣,他眼瞧著她深呼吸又深呼吸,最後提起熟悉的笑臉,參與到小組讀書會中去。
在那裡,她收獲了來到愛丁堡的第一個朋友,同樣來自中國的林柿。
就像突然的離婚那樣,她突然的改變也出乎蔣成的預料。
於是到後來,她越是在讀書會上結結巴巴卻大方開朗地介紹自己,他的心裡越是怒火沸騰,無處宣泄。
他甚至試圖從她臉上找出哪怕一絲背棄家庭、放棄那個孩子的後悔和躊躇,但是一點也沒有。
她的臉上隻有交到新朋友的快樂,那種受寵若驚,或者說恍然大悟,“原來交朋友是這樣的”、“原來同學是這樣相處”的表情,他輕易就能讀懂。
說一點心疼也沒有是不可能的,但他還是不能理解她的選擇。
難道愛他和“找到自己”之間有不可彌合的矛盾嗎?他從沒說過不願意讓她獨立,讓她完整自己的人生,隻是她從來不主動提起,他也就以為不重要罷了。
他不是她,怎麼可能什麼都不說就心有靈犀?
一邊鬱悶著,他還是繼續觀察著她。
看她就像什麼都好奇的小孩似的,之後頻頻出沒於社團的迎新會,參加了很多社團,譬如戲劇社,譬如合唱社,甚至“恐怖小說愛好者”社,然後嚇得抹著眼淚和同學一起跑出門尖叫,兩個人蹦蹦跳跳,最後四目相對,捧腹大笑。
也看她紅著臉第一次出演話劇,出乎意料完成的很好,謝幕時毫無芥蒂和所有人擁抱,在合照時揚起燦爛笑臉。
——那全是他已經很多年都沒看到的表情,卻在異國他鄉,輕易分享給了他人。
憑什麼啊。
憑什麼他傻子一樣亦步亦趨,她卻能和別人相處的這麼開心?
原本是想要看看她“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結果作為觀眾的某人,看得更一口氣上不來。
一氣之下。
他回頭就在離婚案裡直接要求凍結她名下所有自己有關副卡,也要求律師嚴格進行財產分割公訴。
原話是:“一分錢也不給——除非她主動提出跟我面談。”
然而原本預料的局面卻根本沒來。
相反,律師很快給來答復:她一分錢也不要,隻求快速結束這場婚姻。
“那就讓她淨身出戶!”
“是,老……”
“還真能淨身出戶?你瘋了吧!沒錢她怎麼過?”
“不是,老板……”
律師為難:“主要是太太……不是,舒小姐那邊,也是一樣的訴求,她不要求財產。”
“……那就讓她該怎麼樣怎麼樣,細節問方忍去,別來煩我!”
律師連連應是,灰溜溜掛了電話。
他很少在外人面前發這麼大的脾氣,那天卻實在忍不住咬牙切齒,氣得差點摔了手機——但不知想起什麼,動作卻又頓住,隻是氣呼呼地悶坐一夜。
那一晚,他甚至也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要直接去找她問清楚:這麼絕情到底是為了什麼?
就因為他曾經寫過的狗屁日記?
行,那他道歉還不行?
還是因為他從前不喜歡她,那現在喜歡了不就好了嗎?
他甚至都已經想好,哪怕是因為她不喜歡天方,討厭他的公事公辦,他也可以破例一次,用手段把葉家擠出董事局,甚至直接把天方的股份當禮物送給她。
那不過是他成功路上一塊比較突出的墊腳石而已,隻是她一句話的事——其實,如果她會提要求的話,在八年的婚姻裡,她早已經有很多次機會得到它,犯什麼去和葉文倩個路人生氣?
想不明白,越想越煩。
然而第二天早上,所有的勇氣和衝動,又在突然看見她和林柿開開心心手挽手去食堂吃飯的背影時,突然卻步。
再給她一點時間好了。
當時他想。
如果寧可放棄一個孩子,摧殘自己的身體,她隻是想要自由,他會證明給她看,至少,他不是不可以給。
那之後,有賴於愛大合理的旁聽課制度和開放的校園環境,蔣成甚至還抽空聽了不少“前妻”的校園大課。
就像在港大的時候那樣。
無論人滿為患還是寥寥幾個人聽課,她每次總是第一個來,佔了第一排,和每次在最後一排一邊處理公務一邊咬牙切齒盯著她的某人不同,永遠勤勤懇懇地做滿一整頁筆記,從前會分給他抄,現在則是和關系好的同學一起分享。
後來,她開始敢於用非母語勇敢站起身來發言,用抖得好笑的聲音,力所能及答完每個問題;
再後來,課後圍著教授問東問西的身影裡,也多了一個怯生生背影。
他不得不承認,唯有那種時候,她幾乎是整個人都發著光的。
在彼時的愛大文學院裡,大概也沒有人不喜歡她:教授們欣賞她的好學,同學們感謝她的不吝分享,連她們宿舍區隔壁那些不懷好意(他認為的)的男同學,也都拼命一個勁往她那棟樓去湊,隻為了蹭一頓香飄十裡的中餐。
大概隻有他對那樣的她越看越討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