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走後,舒沅又站在尿常規的科室門前發了好一會兒呆。
直到腿都發麻,過往行人個個看她時神色怪異,這才默默擦了擦臉,又繞到一樓門診,在婦科掛了個號,坐在新的診室門前。
事實上,等待被叫到名字的那段分外難捱的時間,她心裡其實一直隱隱約約有種可惡的、 無法宣之於口的期待:這段時間,她完全沒有忌口,營養攝入更不均衡,瑜伽也沒少做,今天還做了胸透,那麼大輻射,說不定這個孩子就……就不能留呢?不是自己不要他,是不能留,他來的不是時候,這誰也不能怪,是不是?
然而很快,幾乎這想法蹦出來那一瞬間,她又對自己竟這麼設想而痛恨到幾乎流淚。
是。她可以不歡迎這個孩子,可以選擇打掉或留下,但是身為母親,身為人,怎麼能對未曾來到人世的孩子抱有如此惡毒的猜想,用不可抗力來為自己的逃避開脫?
舒沅渾渾噩噩被叫進診室,拉開椅子坐下。
醫生聽了她的想法,看完檢測報告,又詳細問了她之前月經的情況,最後給出個大概的結論。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其實舒小姐,醫學上,我們稱‘全有或全無’,意思是在受孕一月之內,其實如果接觸有害物質對胎兒產生影響,一般都已經流掉了,所以你說沒有忌口這個情況應該影響不大,運動量也是,之後注意就好,暫時沒有太大影響——唯一值得關注的是你說,剛做過胸透是吧?”
女醫生拍了拍她手背,“胸透的話……導致畸形的情況是有的,不是絕對,但肯定是有的。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哈,畢竟第一次當媽媽,也不是專門備孕,肯定不敏感。但這個事,我的建議是這樣,你現在受孕還不足月,很多事都不確定,不要太悲觀。隻要之後孕檢多注意,做好排畸檢查,如果孕囊發育良好,那就是萬幸——但是如果不盡如人意,舒小姐,我還是建議你謹慎考慮,因為你說過以前有過子宮出血的情況,調養了好幾年,受孕也一直比較困難。”
“嗯。”
舒沅點頭,看醫生欲言又止,索性直接追問:“所以我打掉這個孩子,以後很難再有小朋友對嗎?”
“呃,沒有絕對,沒有絕對這個說法哈。但是舒小姐,你正當年,生小朋友的話,身體狀況也還比較好……怎麼說呢,這麼說吧,我還是建議你到時候復診,和你丈夫一起來,好嗎?”
*
舒沅忘記那天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
給顧雁打完電話,她的腦袋時而清醒,時而漿糊一片,甚至路過鬧市街巷邊,看見電線杆上醒目的小診所廣告,都忍不住停步傻傻呆站很久。
——這個孩子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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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想法是無比清晰的。
她對自己未來的規劃很明確,並沒有為這個突然到來的孩子留下半點空間。雖然小說裡會寫什麼帶球跑、寫五歲天才撮合老爸老媽,但是現實是殘酷的,帶著一個孩子求學,既不可能照顧好孩子也求不到什麼知識。擺在她面前的,隻有兩種選擇:生下這個孩子回歸家庭,或者打掉這個孩子高飛遠走。
她毫無疑問會選擇後者。
然而更殘酷的事還在後頭。
這件事瞞得住嗎?上次蔣成就說過要去見劉醫生,隻要他一回來,一查,什麼都清楚明白,躲不過。
非要明著打掉,她又能承受這個後果嗎?蔣母有多想抱孫子,如果她打掉這個孩子,媽媽還會繼續支持她嗎,如果整個蔣家都成為她的“敵人”,她扛得過嗎?
她甚至都不關心自己以後能不能再有孩子,她已經長大,明白一個人的人生並不一定需要一個孩子才得以完整。
然而,這個不請自來卻又價值千金的“蔣家嫡孫”,已經把她的路全部堵死。
想到這,她摁開別墅門前指紋鎖時,腳下一陣發軟。
險些摔倒在地,隻得堪堪扶住門邊才得以站起,顫顫巍巍進門,看著玄關處那雙皮鞋,她忽而又陷入一陣無來由的恐懼。
別墅裡入目皆凌亂。
四碎的瓷杯,滿地文書,盆栽碎片。
她出門前才好好打掃過的客廳,像是被賊闖過,就連木質茶幾也被人一腳踹翻,那套金貴的茶具盡數報廢,四處都是茶葉。
上樓,二樓客廳到書房那一塊更是慘不忍睹。
所有的書,所有的筆記本,都被翻得紙頁凋零,又被亂扔,她一本一本撿起,直到看見那本英文原版《月亮與六便士》,忽而手指一顫。
——棋盤翻轉了。
一瞬間,她心裡忽然傳來這樣一句。
“回來了?”
她站在書房外,而蔣成坐在書房裡。
並不如她想象中風塵僕僕,相反,一身筆挺西裝,如舊日英俊,放到八年前,她依舊隻因為他一眼就會動心。
可惜,現在顯然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了。
舒沅看向滿室狼藉,也看到他桌上那盒開封的優思明,看到她騙他籤下的、夾在產權購置協議中那份分居協議書——雖然是被人撕得稀巴爛,但她還認得出。
還有她沒來得及藏起的日歷,她的雅思參考書,她的UCL手冊,她所有想隱瞞、曾經隱瞞得很好、如今再沒有任何意義的秘密。
她太自信了。
自信到以為自己了解蔣成,他永遠不會對這些事上心,永遠不會轉身來懷疑她,擁有幾乎盲目的信任,或者說是不夠在意。
舒沅靜靜看向他。
“你都看到了,所以呢?”
“所以?”
蔣成怒極反笑:“你覺得我該做什麼?”
“……”
“現在把你的藥扔掉,揪著你到隔壁脫你衣服,上/你,然後逼著你說想跟我生孩子?要你解釋為什麼騙我,用分居協議書騙我,想跑,明明是在倫敦租房子還騙我是在香港買樓?要你解釋,為什麼跟你老板說要和老公移民,還他媽是香港——還是現在打電話給我媽,問她他/媽的安什麼心,胳膊肘往哪邊拐?!還是問你,這些天你在幹嘛,跟誰在一起,你又安什麼心,誰給你這麼大膽子?!”
舒沅靠著書架,唯有靠著書架她才能站穩,然而她依舊一語不發。
對峙多時,蔣成終於霍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高大,從前站在她面前幾乎俯身便能圈住她。那兩根手指,從前在她腦後豎起兔子耳,從前點點她額頭,如今掐住她臉,不痛,卻逼得她幾乎流淚。
“舒沅,你覺得是你賤,還是我犯賤?”
“……”
“不說話?要不要我告訴你?陳家那個畜生是吧,當年我能和葉家聯手打得他家破產,現在也一樣可以!商場上的事,本來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畏手畏腳的人有什麼資格屍位素餐?有什麼資格保守?香港,以為是他們地盤是吧,還是英國?想人家高中畢業跟你一起考過去念書是不是?舒沅,你跟我跟了這麼多年,腦子還是這麼死板,還是這麼沒長進,你是騙我還是騙你自己,你覺得你這樣把我當傻子,我能被你騙多久?!……哭!這個時候你哭!”
哭嗎?
舒沅直到這個時候才察覺到原來自己一直在流淚,臉上湿潤一片。
然而她其實並不預備哭的啊,甚至覺得他說的話很好笑,本該笑才對。
他把自己當什麼,這麼多年的付出看在眼裡,她依舊不過就是一個被小屁孩勾勾手指就能吊走的女人,他就對自己這麼不自信,他就這麼不相信他們八年的感情?
他害怕的甚至不是離婚,因為知道這件事一旦被他知道,主動權就馬上轉手,他害怕的,或者說討厭的,隻是不喜歡她竟然敢“移情別戀”而已,但是這麼兇有用嗎?
有用嗎,蔣成。
“我讓你別哭了!”
他粗魯地背手幫她擦眼淚。
“我給你機會解釋,現在馬上。你解釋,你解釋我就聽,說話!”
“……你想聽我解釋什麼?”
她的心在極痛中,終於慢慢平靜下來,繼而低聲喘/息,垂眼,而後嘆息。
“蔣成,你不覺得你過了這麼久才發現,已經說明我們之間問題很大了嗎?”
“……”
“你要我解釋,那如果我隻是告訴你,我想走,我想離婚,我不想呆在這裡了,你會怎麼辦?”
“你不會。”
“是嗎?”
舒沅抬頭,四顧張望。
眼神落到門外,她倏然開口:
“蔣成,你知不知道,三樓儲藏間裡有多少幅畫?”
“……”
“我知道,三十九。還有,你衣帽間裡有四十七件西裝,二十二雙皮鞋,七十四件白色襯衣。”
我還知道,從三樓到一樓,從最裡走到最外,要走兩千三百二十一步。
而做一次清掃,最少需要兩個小時,其中大半的時間,都是在為你整理。
“你破壞所有的東西,因為生氣,隻需要一念起。而我用我所有的時間和精力維護的東西,在你眼裡其實不值一提。蔣成,但我曾經是心甘情願的,不必倒打一耙,也不怪你——可你知不知道,我那麼多年心甘情願的前提是什麼?”
舒沅閉上眼。
“2008年10月7日,煩死了,沅姐是腦子有點問題嗎,怎麼老稀奇古怪的。”
“2008年11月3日,叫她姐還真以為自己是姐了吧,刺蝟還他媽天天笑,笑得出來。”
“2008年12月24日,收到沅姐的平安夜禮物,媽的,又是蘋果,好俗,還壞了,真丟臉。”
……
蔣成的臉色瞬間巨變。
可舒沅並沒有停下,她拂開他的手,繼續往下說:
“三年前,天方科技一戰成名,為什麼?因為你很聰明,你知道和葉家合作,商場上隻有永遠的利益,你成功了;
你也很聰明,你知道這件事不好,所以一直瞞著我,不跟我聊這些,我也不會主動去了解,我那時候隻會關心你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直到後來你越走越高,葉文倩被家裡推出來,上任總經理,好巧不巧,我就那麼正好,在公司寫文案都能看到她的署名,你說是不是天都看不過去?”
她說:“蔣成,其實你真的愛我嗎?那你為什麼從來不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麼?”
憑什麼愛一個人竟然不會對她的痛感同身受?
憑什麼愛一個人不可以任性,憑什麼要失去自我?
“你是天才,我是庸才,你是高高在上,你永遠不會做錯,而我已經厭倦再受你的光輝照耀了。”
“你在說什……”
“蔣成,求求你。”
“我很累,我很累很累,我不要你改變了,你永遠不需要變,你可以恨死我,因為我騙你。但你讓我這輩子哪怕一次,就一次,讓我選選怎麼活吧,好不好?好不好?”
*
滿地凌亂的書頁中,有一頁靜悄悄飄落。
是她昨夜誊寫,字跡如舊雋秀,落筆墨痕深重。
“To be,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Hamlet》
作者有話要說: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必答的問題。
是應默默忍受坎坷命運之無情打擊,
或與深如大海之無涯苦難奮然為敵?
英文出自莎士比亞原著《哈姆雷特》,篇幅原因不好截取,其實用在這裡也隻是化用,但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這段自白的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