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晏慈讓你來的?」他凝住心神,低聲同我談判,「他給你多少好處?我出雙倍。」
緩緩搖頭,我示意他伸出手,然後騰出右手,在他的掌心慢吞吞寫字。
「張叔叔,好久不見。」我的指尖掠過他汗涔涔的手心,一筆一劃,「我又長高了。」
「你怎麼還活……」尚未將話說全,他便人頭落地,骨碌碌滾在床榻下。
我將手探進錦被裡,摩挲他尚且溫熱的手指,斟酌片刻,最終沒把它剁成肉泥。
賤貨。狠狠踹了這顆頭一腳,我撣撣染血的衣裳,無聲地狂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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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我抬頭向晏慈交差,他湊近我,嗅袍上濃濃的血腥味。
不知道何時起,這種氣味讓他著迷。他枕在我膝上,細細摩挲我的每根手指。
林燕戈就是在這時候掀開帳簾的,她呆站在原地,霎時間忘記反應。
她看見晏慈伏在我膝上,像條狗似的到處亂嗅。而我端坐椅上,手裡拎著張悟的頭。
幾乎是瞬間,她轉身想跑,被一躍而起的晏慈拽住長發,拖了進來。
來不及尖叫,林燕戈的嘴就被我的衣裳堵住了。晏慈蹲在她身前,揩去她驚恐的眼淚。
「為什麼?燕戈。」他問,「我跟你說過,不要亂跑,你為什麼不聽?」
林燕戈瘋狂搖頭,泛紅的眼圈緊盯著我,晏慈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與我四目相對:「過來。」
我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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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慈抬手扼住林燕戈的咽喉,示意我把堵著她嘴巴的袍子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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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燕戈幹嘔了兩聲,看我們倆的眼神,就像在看兩頭禽獸。
「我會大喊大叫的,也不會說出去,我發誓。」她語速飛快,殷切道,「是她,她叫我來的。」
晏慈斜睨我一眼,說了句我知道了,但並沒有松開扼住她咽喉的手。
「我是林國驍的女兒,將軍的女兒。你不能殺我,晏慈,我死了,我爹絕不會放過你的!」
晏慈垂眸看她:「燕戈,你是不是很怕我,覺得我很惡心,很卑鄙?」
她拼命搖頭,身子卻在發顫,悄悄地向後挪去,晏慈微笑:「你說謊,我最恨人說謊了。」
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林燕戈的腦袋重重垂下,眼淚猶然落在衣襟上。
晏慈回身看我,解下系在腰間的衣帶,恨恨地抽了我幾下:「你就這麼急,非逼我殺她!」
隻要做了決定,晏慈必已想好退路。我乖巧地跪下,低眉順眼地受罰。
發完火,他蹲下身子摟住我,幾乎要把我揉進胸膛:「我真高興,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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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林燕戈的面皮仔細地剜下來,浸在藥水裡,把它制成了面具。
換上綾羅綢緞,系緊繡金腰帶,貼上美人面皮,我搭著銀桃的手,緩步跨進了馬車。
昨夜,喝醉酒的副將張悟見色起意,潛入王妃營帳,欲強行茍且之事。
殺豬匠觀棋為保王妃清白,劈下張悟頭顱,自知罪無可赦,為不禍及十三殿下,她剜下自己的面皮,爬出營帳意欲離去,最終因為失血過多,於帳外不治而亡。
王妃林燕戈性情剛烈,為保清白咬舌自盡。雖然救治及時,但她咬傷了舌頭,再也開不了口。
馬車裡,晏慈倚著我肩膀睡著。銀桃在外頭嗚嗚地哭,我撩開車簾看她。
她驚慌地抬起手背擦拭眼淚,作勢要扇自己巴掌。我從窗內伸手捏住她的腕子,輕輕搖頭。
我真想同她說話,說銀桃別難過,十三殿下睡著了,你趁機數數睫毛吧。
可惜她隻顧流淚,而我也不能開口跟她說話。放下車簾,我感到雙眼酸澀,卻流不出眼淚。
聽說人的眼淚是有限的。倘若過去流了太多眼淚,日後便一滴淚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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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馬行至青州時,迎接晏慈的是青百姓的爛白菜。
他騎在馬上,就像當年他陷害晏清一樣,脊背筆挺,巋然不動,迎接謾罵。
「昏君的爪牙!你會遭報應的!你此生定然不得好死!」
「若先帝在,若先帝在……哪兒輪得到你們這些害蟲,來操弄大晏的天下!」
「人面獸心的東西,連老少婦孺都不放過,真是怪物。」
罵聲不堪入耳,我閑得發慌,於是跳下馬車,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晏慈的高頭大馬。
他那夜說得真是不錯。我與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賤人。
爛菜砸中晏慈的鼻梁,他勒馬停下,眼眸低垂:「你可知道,你為何能用這菜葉擲我?」
「我領命殲滅護田軍,可我的鐵騎,從未踏進百姓的田地。」
「晏帝要將京州青州改田為桑,京州的田先是被縣令的官兵踏平,再被護田軍徵用。」
「你們青州為何幸免於難?」他揮鞭拍馬,「因為我在!我晏慈在!」
百姓噤若寒蟬,讓出車道,晏慈拍馬疾馳,我環住他的腰,看他的冠帶隨風飄起。
從斧柄上解下的紅穗子,就系在我腰間,被日光曬得鮮艷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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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勝回朝。晏帝沒有收走晏慈手中的兵符,而是留在他那。
大晏內憂外患,內憂留給晏慈,外患留給晏湛。晏湛去往邊疆,與林將軍抵御外敵。
終於離權勢更近一步,晏慈搬回晏都,好隨時供晏帝差遣。
至於我,我侍奉了林燕戈近兩年,成為林燕戈後,我不費吹灰之力,繼承了她的一切。
隻有一樣不能,就是她那當將軍的父親,從邊疆寄來的信。
晏慈從不懷疑我目不識丁的愚蠢,總是命我研墨,然後模仿林燕戈的字跡,提筆回信。
說謊。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他的謊言比他的眼淚還要廉價。
而我種繡球,搖桂樹,搗頭油,燒鱸魚,有時覺得手癢,也會想買半扇豬回來斬斬。
為了不驚擾僕役,這消遣總是在半夜進行,晏慈是我唯一的觀眾。
歲歲年年,我們狼狽為奸,互相取樂,好將彼此的日子與野心,經營得有聲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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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帝病重,朝堂表面上風平浪靜,私下已是暗潮湧動,然而無人動作,人人都在等。
霜降那日,晏慈下了朝,對我說:「我們都很擅長說謊,對不對?」
晏慈多疑的病又復發了。我知道他將有重任要託付我,他想用我,於是謹慎地審問我。
他懷疑我。他在朝堂聽到風聲,被屠妻女的晏禮,他的女兒可能活著。
昔日晏帝勾結副將,奪了他兄長晏禮的江山,晏禮的一雙妻女被活活燒死,面目全非。
那個死去的女孩叫晏千秋,倘若她還活著,那她看著應當同我差不多大。
我本想對他比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最終還是換成了大白話,以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手勢回復他:「你平白無故懷疑我。」
晏慈伸手捻我耳畔的碎發,語氣溫柔:「你的生辰要到了,對嗎?」
總是這樣,打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啞謎,但多年養成的默契,讓我在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晏慈想知道我的身份有沒有作偽,他將以生辰贈禮之名,探我的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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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等不及到我生辰那日,翌日晚上,晏慈已經迫不及待,要為我送上大禮。
他問我舅舅一家是否還在晏都。我說是。他便要我說出住址。
他帶我潛入了我口中的舅舅家。平屋上新修了閣樓,田間新添了頭老牛,一派溫馨。
夫妻二人正在寢屋酣睡,呼吸粗重,像冬日爐灶內鼓起的熱風。
那天恰好下了初雪,離我的生辰還有半月。晏慈覆手而立:「觀棋,來拆你的禮物吧。」
我攥緊斧柄,將斧頭高高舉起,他卻忽然伸手攔下我:「等等。」
「你告訴過我,這兩人賣你入宮,換了富貴榮華。若一刀劈死,豈不是便宜了他們?」
「耐心點。」晏慈輕聲道,「收到大禮,應當慢慢地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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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我的斧頭輕輕削下女人的臉肉,她被疼痛驚醒了。
「……觀棋?」似是驚覺我的來意,她疼得連連求饒,「血……濃於水……就饒了舅……母……」
白白胖胖的男人亦被吵醒,屎尿俱下,半天吐不出一句話來。
半晌他凝了凝心神:「你是宮裡哪位主子?竟由著奴才殘害百姓,就不怕壞了自己的名聲?」
「傳出去?」晏慈站在我身側,嗤嗤發笑,「死了不就傳不出去了嗎?」
我殺了好多年的豬了。別人用殺豬刀,可我偏偏喜歡用斧子。我喜歡把它磨得亮亮的,揮起來威風凜凜,寒光陣陣。不論是豬是人是好是壞,都難逃被我宰割的命運。
不知為何,我在舉起斧頭的瞬間忽然耳鳴,近似於刀劃瓷盤的鳴聲,刺得我耳膜生疼。
斧柄的紅穗子一晃一晃,我看向我的舅母,她微不可見地,緩慢點頭。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松開斧柄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出了汗,濕漉漉的,好惡心。
視線掠過床榻上支離破碎的軀體,我看向晏慈,他從角落拾起鐵鍬,頷首示意。
殺人砍頭,阿彌陀佛。就地掩埋,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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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過後,晏慈停止了對我的猜忌,他確信我不會是晏千秋。
畢竟我真的叫觀棋,我真的有住在晏都的舅舅和舅母,我真的將他們碎屍萬段了。
晏慈不再起疑,日子便同往常般流淌下去,平淡裡透著溫馨。
如今晏帝已是風中殘燭,而晏慈兵權在握,野心勃勃。我知道,晏慈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我想,晏慈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我也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冬日的府邸相當平靜,書房內的炭爐照例嗞嗞作響。距離我在晏宮為他研墨的日子已經過去數年,可我還是不能免俗地,在這種靜謐的午後打起瞌睡。
醒來的時候,晏慈已經在爐上架起鐵網,烤著滋滋流蜜的番薯,我伸手抓它,被燙了個激靈,然後伸手去捏晏慈冰涼的耳垂,被他拍掉手腕,才作罷。
連日操勞,夜裡,晏慈趴在桌子上睡著。我取出匕首,抵在他後頸,而他的呼吸均勻綿長。
確信晏慈不是在裝睡,我輕輕抽出壓在他臂彎的信紙,一目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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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慈每日都要經手很多封信,每封信,我都看得很仔細。
嚴冬將至,西北戰事吃緊,晏帝命晏慈護送物資馳援邊關,與林將軍和晏湛共同御敵。
而晏慈早已與必經之路上的山匪勾結,要聘山匪演一出好戲。
他將命心腹護送二十車稻草前往邊關,心腹會協助被收買的山匪,截走這二十車稻草。
至於冬衣與糧草,將由晏慈暗中護送,送給他暗中豢養的兵馬。
宮中晏帝病重,邊疆戰事吃緊,內憂外患,正是晏慈直入晏都,率兵踏平晏宮的時候。
他要用御敵的物資壯大自己的兵馬,趁虛而入,把江山收入囊中。
饒是晏慈年歲漸長羽翼漸豐,縱觀他身側的可用之人,再沒有人比我更加可信的了。
我將這些信擺放回原位,坐回小馬扎,默默地啃起涼掉的蜜薯。
不出半月,果然,晏慈交代我,要護送二十車稻草前往邊關,同山匪出演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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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夜並未下雷雨,可晏慈卻留我宿在他寢屋,枕在我膝上,他唱起歌。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請您不要渡河,您還是去渡河了。您因為渡河而死去,這實在是無可奈何。
與虎謀皮,放手一搏,我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