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晏慈擔心我。這擔心裡,應當有很大部分,是在擔心我會去西北揭發他的陰謀。
張開嘴,一隻小蠍從他嘴裡爬出,他銜著紅蠍,示意我張嘴。
他揪住我的衣襟,使我不得不低下頭。相識數年,這竟是我們的第一個吻。
順著這個吻,小蠍鉆進我咽喉,食道熱辣辣地痛,他的唇卻冰涼。
好纏綿的吻,越纏綿,越致命。停下的時候,我們的唇瓣之間帶出根細如蛛絲的唾液。
晏慈說,他給我種了蠱。母蠱在他,子蠱在我。若他身亡,我亦會死。
我是觀棋,過去我是被賣入晏宮的少女、是目不識丁的啞巴,現在還是與他生死勾連的共犯。
晏慈信我,深信不疑。翌日,他派遣一精銳官兵,護送我與物資馳援邊關。
他親手為我裹上兔毛鬥篷,拉著我的手去觸碰他眉間的朱砂痣,他說:「觀棋,我會向佛祖祈願的,保佑你一路順遂,平平安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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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餐露宿半月,我戴著林燕戈的面具,與這支精銳的官兵馳援邊關。
深夜,行至寒風呼嘯的密林,長期的舟車勞頓讓官兵面上初露疲色,我看向官兵的頭子。
「稍作休整再出發。」我比劃。他勉強看懂我的意思,於是點頭同意。
作為此行唯一的女人,這批人五大三粗,過去數日休整,都是由我掌勺,今夜也不例外。
我用豆豉與鹹肉熬了一鍋噴香的下飯醬,沒人知道,這醬裡被放了迷藥。
這群胡子拉碴的官兵連聲道謝,便狼吞虎咽地就著紅薯吃了個精光,兜頭蓋袍,呼呼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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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的那四五個漢子,今夜也眼皮耷拉,不由得打起瞌睡,癱睡在馬車前。
我把兩指含在口中,吹了聲尖銳的鴿哨。霎時間密林火光大作,一群手持火把的山匪呼嘯而來,將這二十車稻草,與三十多位被我藥暈的官兵,團團圍住。
我自這群吃了迷藥的官兵中緩步邁出,手上猶拎著把斧頭,將它朝其中一輛馬車狠狠劈下,亂蓬蓬的稻草從被劈開的車壁內傾瀉而出,緊隨其後的是燦燦黃金。
粗重的呼吸聲響起,有些沖著黃金,有些沖著我,但我是晏慈的心腹,沒有人敢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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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驗,再搬。」山匪頭子回身招呼,大喝道,「下馬,幹!」
萬兩黃金。
這是晏慈與山匪頭子商議好的酬勞。這二十車稻草本是輕飄飄的,但麻袋裡頭被分別藏滿黃金,拉起來倒也要馬費幾分力,倒真像載滿了物資。
這可是萬兩黃金,饒是四十來個肌肉結實的山匪要搬,也得來來回回,折騰個好幾十趟。
寒冬臘月,這群草莽之輩卻為搬黃金,折騰得口幹舌燥、滿身大汗。
破天富貴迷人眼,沒人在意我。他們瞥見我蹲在結冰的小溪旁削冰取樂,以為我在打發時間。
忽然之間,酒香撲鼻,所有山匪都轉過頭來,看我懷中揭開封蓋的酒壇。
那是我從馬車上取下的酒,晏慈貼心地為此行的官兵準備了十壇陳年的桂花釀,供他們飲用。
還剩滿滿一大壇,我把削好的冰扔進酒裡,這香飄千裡的酒,又冰,又甜。
咽唾液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緊張地把酒壇蓋住,山匪頭子並未動作,倒是他的嘍啰等不及了。
「我說頭兒!」男人嚷嚷,「這不有酒嘛,咱一人喝一口,也不會耽誤時間!」
「對呀,這婆娘還搞了冰進去,想吃獨食,這要是再等下去,冰化了,這酒可就不醇了!」
有人帶頭,附和聲陣陣。那土匪頭子大喝一聲閉嘴,拍馬行至我的跟前。
「你先喝。」他將砍刀橫在我頸邊,鷹隼般銳利的眼神緊盯著我,「還是,你不敢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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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木瓢舀起香醇的酒液,連飲三瓢。還要再飲時,已有人心疼地喊停了。
土匪頭子命人看住我,好看看我個把時辰後,是否還活著。
吆五喝六的號子聲在山林間此起彼伏,驚動千百隻寒鴉,驚慌地扇動翅膀飛向天邊。
足足一個時辰過去,我依舊坐在馬車前,百無聊賴地晃著腿。
已有人等不及了,嘴饞的山匪先伸手探入壇口,飲了一大口,喟嘆道:「香,實在是香!」
其餘人看著眼紅不已,又見那黃金快搬完了,便擠上前搶酒喝。
五十年的桂花釀,人的一生有多少個五十年來等,來忍,才堪堪釀出這壇稀世珍寶。
分配不均,幾個山匪大打出手,捅死了一個,山匪頭子煩不勝煩。
「行了,行了!」他將刀擲下,大步流星地走來,舉起那酒壇,「我來分,個個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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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山頭,都籠罩在濃鬱的酒香裡,直到最後一滴酒液也被舔幹凈。
土匪頭子喝得最多,他醉醺醺地行至官兵前,意欲遵照晏慈的意思,殺人滅口,卻倒下了。
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鐵環大刀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竟然,下雪了。
半刻後,鵝毛大雪蓋住了遍地死屍,匪徒們個個張目欲裂、面露青紫,橫死在了這山林之中。
還剩下幾個渾身發軟、能喘半口氣的,我便拎著斧子,挨個劈過去。
這酒確實足夠醇厚,連帶著我的腳步也輕飄起來,靠著這股酒勁,倒叫我砍得很盡興。
一個都不能放過,挨個檢查過去,不知道死沒死的,那就當作在裝死。
「你……在酒裡下毒……」男人赤紅的眼死死盯著我高舉的斧子,「為什麼……你……沒中毒……」
因為我在冰的中心填了毒。蠢貨。你們等得越久,毒就越能化在酒裡。
跟在晏慈身邊,我學會了太多東西。不知道他會不會後悔,後悔自己養了頭野心勃勃的惡狼。
晏慈,你祝我一路順遂,平平安安,謝謝你,我一定會如你所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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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下最後一顆山匪的腦袋,我回到這群仍在昏睡的官兵面前,查閱他們身上的名牌。
出現在晏慈信裡的名字,凡是與他有所勾連,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死。
屍山血海,碎骨盈地,我拾起根枯枝,蘸著那熱騰騰的血,在白茫茫的雪地裡寫字。
直到天亮時分,迷藥消退,有人悠悠轉醒。他環顧四周,臉色煞白。
「別!別殺——」見了渾身是血的我,好似見了閻王,未等他告饒,我便拽住他的衣領。
像拖豬一樣,我將這位堂堂七尺大漢,拖行至寫了血字的雪地裡。
【晏慈與山賊勾連,圖謀篡位……我是晏湛安插在晏慈身側的細作……山匪已經被我盡數剿滅。現在派一人回晏都報信物資被劫……其餘人等,即刻護送我去邊關。】
多年以前,有個名叫文穆的書童,他寫的梅花小楷獨此一家,晏宮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沒有人知道,那個叫觀棋的殺豬匠,她也會寫,她寫得比誰都要好。
那是她娘親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寫的。她娘親寫的字比她還好,隻是已被燒死了。
跨上駿馬,無需高聲大喝,我隻要高高地揚起馬鞭,它便會撒蹄狂奔。
我自山路疾馳而下,放眼望去,千萬戶人家匍匐在山腳下,夜幕降臨,正是萬家燈火、炊煙裊裊的時刻,寒風刀子般刮著我的面皮,我血液沸騰,隻覺得心口火熱。
疾馳一夜,朝陽初升,萬丈霞光照亮山下坦途,我揚起馬鞭:跑!跑向我光芒萬丈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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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寒苦,風雪肆虐,衣著單薄的戰士們聚攏在篝火邊,凍得面頰通紅。
我一路疾馳,風塵僕僕,撩開晏湛的營帳,走了進去。
晏湛替我摘下兔毛鬥篷,抖落上面的霜雪,林將軍驚疑不定地起身:「燕兒?」
揭下面皮,我向滿臉滄桑的林將軍比劃:「林燕戈已經死了。」
他猶存僥幸,看向晏湛,晏湛伸手抓住林將軍的肩膀:「她說,令愛,歿了。」
林將軍林國驍踉蹌兩步,倚著桌椅:「不、不……她怎會……」
我抬手:「她嫁給晏慈的第二年,晏慈為了討晏帝歡心,將她的腦顱撬開,送給晏帝。」
沒想到我這啞巴撒起謊來,也是抬手就來,我比劃道:
我指指自己:「為不被覺察,他剝下林燕戈的面皮,貼在我臉上,還仿照她的字跡回信。」
晏湛做我的翻譯,將這些謊言,一字不漏地轉述給林國驍。
「我勸過她……」他嗓音發顫,老淚縱橫,「晏慈殺過人,他是從晏宮裡爬出來的人!晏宮裡哪個不是心肝黢黑佛口蛇心……燕兒天真爛漫,她降不住,降不住啊!」
林國驍卸下腰間的酒壺,猛灌了幾口,沖出營帳,對著圍籬一頓胡亂砍。有不知情的將士上前詢問,他深吸一口氣,聲嘶力竭道:「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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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林國驍紅著眼問我:「你既是十三殿下的心腹,怎又投靠於十六殿下?」
不需要我作答,晏湛已替我開了口,告訴林國驍答案:
「她叫觀棋,十二歲時,天下疫病橫行。我救活了她的病重雙親。她父母是屠戶,叫她斬半扇豬招待我。我瞧她殺豬的技藝嫻熟,是個好苗子,便帶走了她。」
「觀棋為了報恩,便做了我的心腹。我把她安插進晏宮,監視晏慈,好伺機而動。」
「等。」晏湛說,「我命她等。她就在晏慈身側,等了近十年。」
我低眉順眼地站在晏湛身後,聽他侃侃而談,談他偉大的抱負,談他多年的苦心。
這世間不過是缸淘米水,人人渾渾噩噩,愛恨混沌,善惡也混沌。
什麼懸壺濟世的妙人,救民於水火的皇子;什麼替母受苦的藥童,怒發沖冠的孝子……
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剖開心肝,哪個不是同我一般,齷齪骯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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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將軍,我知道你盼著邊疆安穩,百姓無憂。」
晏湛握住林驍國的手,循循善誘,「可你想想,想想你守著的人是怎麼對你的?」
「你為晏帝駐守邊關,他卻吃你女兒的腦仁。」
「你助晏慈平步青雲,他卻辜負了你的信任。」
「病了,病了!大晏已經病入膏肓了。這天下人人都有病,除了,除了你我呀。」
晏湛輕聲道:「你,我,便是那懸壺濟世的名醫。」
我知道多年以來,晏湛都對皇位虎視眈眈,可他和晏慈迥然不同,他想要做個好人。
晏湛想要做個愛民如子、忠心護國、師出有名的英雄。
於是他耐心地等,他將目不識丁的殺豬匠安插到晏慈身邊,等著晏慈設法扳倒了晏清,再等晏慈露出謀朝篡位的野心,等著林驍國與他結盟,等著他師出有名,好叫那萬千將士的鐵蹄踏平晏宮,為他晏湛鋪上一條通往皇位的光明大道。
等啊等,終於等到了這天,他與林驍國共掌兩塊兵符,調動十萬大軍,趕往晏都埋伏。
而我,我是晏湛最大的功臣,正臥在他懷裡,等他給我看嗓子。
趕往晏都的馬車搖搖晃晃,晏湛的食指壓著我的舌根,我懶懶地躺著,好叫他看個夠。
咽喉是如此窄短的一條甬道,饒是他望到頭,也望不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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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慈攻進晏宮的那一日,晏湛與林國驍率兵而出,與他交戰。
晏都城門大開,戰火連天,流離失所的百姓拖家帶口,滿臉驚恐地向城外跑去。
自城門至晏宮這長長的一條青石路,上頭浸染著腥臭的鮮血。
斷指殘骸散落滿地,將士們揮刀殺敵,如砍瓜切菜,已殺得兩眼赤紅,六親不認。
偌大的晏宮,僅僅有幾塊好地未被鮮血浸染,其中便有摘星閣。
摘星閣是為司天監觀測星象而修築的閣樓,卻被篡位的晏帝納為己有,在此享樂。
閣內有條通往宮外的密道,而我正守在這密道的出口,握緊了斧頭。
喘息,我在劇烈地喘息,胸膛不斷地上下起伏,我雙頰緋紅,掌心出汗,身子開始發抖。
我好開心,我好興奮,我好幸福,世上再沒有比我更快活的人了。
我隱姓埋名、撒謊成性、去那吃人的宴宮中摸爬滾打,隻為了治我的頑疾,治我的心病!
仇恨,這便是那頑疾的名字。它折磨著我,日日夜夜,不得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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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凍,可我的心頭卻一團火熱,霧氣不斷從我口中吐出。
驚惶失措的晏帝便是從這條密道裡逃出來的,他骨瘦如柴,面頰凹陷,唯獨一雙鳳目仍閃爍著精光,聽聞他自幼便身患惡疾,其後數年,一直在尋求治病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