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病 4138 2024-11-12 01:40:00

慘白的電光照亮他美得驚心動魄的臉,雷聲炸響,他蜷縮在我懷裡。


伏在我腿上,他輕聲說:「觀棋,宮門深深,唯一能被我攥在手裡的,隻有你的衣擺。」


好吧。倘若世人顛沛流離,非要抓點什麼。那我想抓住的,隻有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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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常說:先成家後立業。晏慈二十二歲那年,同護國將軍的獨女林燕戈成了親。


他成親那日,先前因犯夢靨而摔斷的肋骨,還沒有完全恢復。


晏慈騎著高頭大馬,身著大紅喜服。他很適合紅色,仿佛這種顏色生來就是為了襯他。


眉眼如畫,俊美無瑕,他是忠孝兩全、聰慧機敏的十三皇子。


隻有我知道他深藏的秘密,他身著光鮮亮麗的錦衣華服,軀殼裡藏著一根脆弱的肋骨。


禮成後,晏慈與嶽父林將軍飲酒夜話,留我在新房內,守著林燕戈。


林燕戈在房中坐了兩個時辰,差遣我倒茶十回,換燭七趟,最後一趟時,她叫住我。


「聽聞殿下對個殺豬匠青睞有加,原來是你。跪下,讓我瞧瞧。」


我跪下,她蔥白的指頭掀開蓋頭一角,一雙妙目透過縫隙,居高臨下地審視我,久久不言。


我擎著喜燭長跪,滾燙的蠟油滴在手上。我感到無聊,神遊天外。


林燕戈的脖頸是那樣纖細,隻要我輕輕揮斧,便能將其斬斷,她甚至來不及發出痛呼。


可惜不能這樣做,至少現在不能。我隻是嗓子壞了,不是腦子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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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內的喧嘩聲散盡,意味著婚宴結束,晏慈的腳步聲漸近。林燕戈終於松口:「出去。」


我同踏入洞房的晏慈擦肩而過,身後傳來女人銀鈴般悅耳的嬌笑。


悶響,隨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我停下腳步,在心裡默數到三,晏慈推開門:「觀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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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折回洞房,目光掃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林燕戈,低頭磨刀霍霍。


「不是現在。」晏慈懶懶地伸手捻我的碎發,「隨你怎麼做,天亮之前,幫我把差事交了。」


晏慈說,女人的肚皮讓他想到孩子,孩子讓他想到誕生,誕生讓他想到死亡。


死亡讓他想起娘娘。而娘娘,讓他想到被晏清逼著吃屎喝尿學狗叫的日子,這讓他惡心。


我捋起林燕戈的衣袖,臂彎有顆鮮紅的守宮砂,不行房,就抹不掉它。


我一件件扒開林燕戈的衣裳,卻怎麼也解不開肚兜的結,忍不住抬手抱怨:「真麻煩。」晏慈從身後貼近我,下巴擱在我肩胛,冰涼的掌心覆住我的手:「我教你。」


教我解下新娘的肚兜後,他蹲在水盆前洗手,兩手虛虛捧著水,說:「猜,我手裡捧著什麼?」


「權勢。」他說,「這世上夠資格被人捧在手裡的,隻有能翻雲覆雨的權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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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後半月,諸多門客在晏慈府邸來來去去。我站在樹下凝視自己的掌紋,想著洞房花燭夜,晏慈捧起那捧水,說那水就是權勢。那他會不會想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林燕戈無事可做,偏偏見不得我發呆,她差人買了二十頭豬丟給我,殺不完,就不許吃飯。


連著兩日沒有吃飯,我殺完最後一頭豬,渾身腥臭的我在佛堂前偷吃貢品。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也請度一度我這個餓人。


晏慈很輕易就找到了我,陪我蜷在供桌下,慢慢剝蜜薯的皮,同我分享秘密。


「京州賊民叛亂,林將軍調度他的兵馬隨我去京州,鎮壓叛軍。父王恩準了。」他叫我伸手,把剝好的蜜薯遞給我,「走吧。去京州。那兒豬多人也多,你會喜歡的。」


39


新婚不過半年,晏慈便主動請纓,前往京州鎮壓平民叛亂。


臨近秋收,晏帝卻想改田為桑,把絲綢售往波斯,換取白花花的銀兩,以充實國庫。


莊稼漢們抄起鋤頭,殺了批來踏苗的官兵,隊伍自此壯大,自封護田軍。


林燕戈認為護田軍毀了她的愛情。她伏在枕上痛哭,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我不得不加重殺豬的力道,好叫肥豬悽厲的嚎叫,蓋過這位大小姐不知人間疾苦的哭聲。


「為何我不能同去?」她拽著晏慈的袖口,「倘若三年無出,我該如何向已故的燕貴妃交代?」


晏慈慢慢地抽出手,替她揩去眼淚:「乖,燕戈,不要到處亂跑。」


我垂首站在他身側,窺見他青筋暴起的手腕。他在忍耐,和我一樣,晏慈也非常擅長忍耐。


40


新年過去,我跟隨晏慈抵達京州,休整當夜,晏慈發現了林燕戈。


她藏在裝糧草的馬車裡,混進了隊伍,因為調遣的雜役也有宮中的婢女,竟沒有人發現她。


「我不會給人添麻煩的。」林燕戈哀求,「叫觀棋伺候我就行,好嗎?」


說不給人添麻煩,可她給我添了很多麻煩,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她沒有把我當人看。


林燕戈在營中無事可做,折騰我做消遣,哄她高興了,她會多說幾句話。


林燕戈說,大晏的虎符共有四塊。兩塊在晏帝,一塊在她爹,一塊在晏湛,晏慈一無所有。


是她爹向晏帝舉薦晏慈,晏帝才借給晏慈一塊虎符調度軍隊,晏慈該愛她。


「所以你懂不懂?」她踹翻我端來的熱水,薅住我的頭發,一字一頓,「別轉頭就去他那告狀,你們相識多年又怎樣,我對你再差,他也不會多說什麼,懂得嗎?」


我點點頭。她滿意地松開手,施施然坐下:「去打熱水來,我要好好梳洗梳洗,面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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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田軍雖然未經操練,但有滿腔熱血,很快讓貪生怕死的朝廷軍隊吃了敗仗。


晏慈與副將張悟歸來,卸下濕漉漉的長袍,能擰出半桶血水。


死人的氣息將他團團裹挾,林燕戈本想上前迎接他,但那股腐臭的腥味讓她幹嘔不止。


幹笑著接過那張披風,她轉身就把它丟給我:「去,洗完再給我。」


洗完這件披風,我去曬衣裳,看見張紫色帶碎花的褥子,傻乎乎地趴在竿上曬著太陽。


褥子下,搖蒲扇的銀桃瞪大了眼睛,她嚷嚷:「你猜我幹什麼來了?」


原來宮中撥了批廚娘隨軍出行,銀桃聽說是十三殿下出徵,想到能見到我們,便高興地來了。


我搶在她揭曉謎底之前比劃:「銀桃,你可別再惦記那幾根破睫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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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田軍擁簇的頭領王守田狡黠如狐,最擅長打山林間的遊擊戰。


晏慈初出茅廬,便被王守田上了一課。好在同行的副將張悟比他經驗豐富,老道得多。


張悟領兵繞後重創護田軍,昂首闊步地回營,打馬行在晏慈身前。


大勝之後,晏慈主張乘勝追擊,張悟主張就地休整數日,待將士恢復體力後,再追不遲。


張悟的提議得到了更多的聲援,在篝火旁烤火的士兵站起來,給他敬酒。


「要不是有您沖在前頭,咱哪兒能有今天啊!」他嚷嚷,「張將軍,咱們兄弟敬你一杯!」


酒盞相碰,晶瑩的酒液四濺。晏慈坐在這兩碗相撞的酒盞前,率先鼓掌。


「好,說得好!若非有張將軍在,哪有今日。」晏慈笑得和善,「聽張將軍的,休整七日罷。」


張悟大口吃肉,竟看得我食指大動。我的鐵斧鈍了,或許又該磨一磨了。


43


休整一夜,我伺候林燕戈沐浴更衣。她合攏衣襟:「這七日,你不必睡在我的營帳。」


我領了命出去,摸進銀桃的帳內,繼續我們三年前毫不搭邊的閑聊。


睡到半夜,一隻冰涼的手捋開我的眼皮。我坐起來,晏慈站在榻前看我,眸色幽深。


鴉色的長發濡濕,水滴流進他半透的褻衣,勾勒出肌肉流暢的線條。


「我在找你。」他的語氣毫無波瀾,但我嗅出慍怒,他的平靜下是滔天怒火,「一直找。」


我伸手掖被角,蓋住銀桃的臉,亦步亦趨地跟著晏慈走出了營帳。


翠竹的影子在山林惶惶而動,我聽見未遠去的雷聲,原來今夜下過雷雨,而我沒有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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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解釋,被他單手扣住兩隻手腕,隻好低眉順眼地站在他跟前。


「你知不知道,她在你做的飯菜裡下了春藥?」他幾近咬牙切齒,「你為何不看住她?」


「你知不知道,我瞧見女人的肚皮就惡心,晚膳都快被吐幹凈了!」


「你知不知道,你掖被角的神色有多害怕,你就這麼怕,怕我看清那婢子的臉,去刁難她?」


句句相問,步步緊逼,他扯下衣襟,露出仍在淌血的、凌亂的劃痕。


「在你眼裡,人人都值得被愛,除了我。」他說,「因為在你心裡,我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賤人。」


巡邏的士兵影子朝這靠近,我不得不拽過他,把他拉進幽暗的竹林。


我們貼得如此之近,他滾燙的淚水滴在我指尖,然後他俯下身去,慢慢地舔舐那滴眼淚。


從指尖,到掌心,到手背,到臂彎……我捂住他的嘴,撂下被掀起的衣袖。


「殿下想讓我殺誰?」我低頭看他鳳眼噙淚、媚態橫生的模樣,面無表情地伸手比劃,「張副將,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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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的營帳行至張悟的營帳,用不了半刻,但我夜夜都在熟悉那條路,花了一年不止。


我在等晏慈下令,而晏慈在等張悟殺敵制勝,好榨幹他最後一滴價值。


張悟舉刀拍馬,疾馳在晏慈前面,率領軍隊,勢如破竹,踏平了護田軍最後的營地。


王守田率殘部逃離,留下一雙妻兒,面露驚恐地看著舉著火把的晏慈。


不顧張悟反對,晏慈生擒王守田的妻兒,綁在營地前,命我每過一日,便削下二人一片皮。


張悟目不忍視,想上前割開繩子:「他們也是被逼的,您何苦趕盡殺絕?」


「張副將。」晏慈轉過身,饒有興味地問,「你我同為晏帝效勞,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他附在張悟耳畔:「你忘了?這天下,是我父王從他哥哥晏禮的手裡奪來的。」


「我聽說,當年你追隨晏禮左右。父王兵臨城下,是你打開城門,恭迎父王長驅直入,入主東宮。甭說是晏禮的妻女,就連一條狗,你們都沒放過,這會兒又成好人啦?」


張悟聽得眉頭緊皺,後退數步:「我殺人隻一刀斃命,不會像你這般,玩弄人命於股掌之中。」


「玩弄?咱們在這戰場摸爬滾打,不玩死別人,是想等著別人玩死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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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人皮的臟活交給了我,我用布蒙住那對母子的眼睛,用斧劈下薄薄的皮。


悽厲的哭嚎穿透山林。不過七日,便有人騎著一匹老馬從山頭奔來,目光炯炯,裹黃頭巾。


埋伏好的士兵一擁而上,將包圍網緩緩收攏。晏慈拈弓搭箭,瞇起左眼。


一支利箭呼嘯而過,徑直射穿了男人的左胸,他圓睜著眼,直直地從馬背上栽倒下去。


沒有兵喝彩,沒有兵鼓掌,晏慈放下弓的時候,迎接他的是滿堂寂靜。


「歡呼吧。」他擲劍給我,環顧一張張義憤填膺的臉,「你們不願當惡人,有人替你們當了。」


我拔劍出鞘,陌生的兵器用得並不順手,連砍數劍,才劈下那對母子的頭顱。


銀桃看見了我殺人的樣子,她很難過,發誓再也不愛晏慈,也不同我說話,我也很難過。


大概是我揮劍的樣子過於駭人,就連林燕戈,也接連數日,沒再刁難於我。


我餘下了很多時間,拈香念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晏慈抬手揉我腦袋,他說還拜什麼佛呢?該燒香拜佛的是張悟,不是你。


戰事告捷,再休整三日便要回晏都受賞了。晏慈已經等不及了,等不及去送張悟歸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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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入張悟的營帳前,我找到了林燕戈,向她比劃:「殿下說,要您三更後去找他。」


她高興地應下來。我端來熱水,跪在她面前,盡心盡力地為她洗腳。


多麼嬌嫩的肌膚,我真的好羨慕她,羨慕她盲目的天真,還有惹人發笑的蠢笨。


當夜,張悟與晏慈在慶功宴上對飲,二人酩酊大醉,各自回帳歇息。


月明星稀,蟲鳴陣陣,張悟鼾聲如雷,我從榻下爬出,將斧頭貼在了他的脖頸上。


伸手輕輕拍醒他,他大驚失色,我將食指抵在唇邊,作出噤聲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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