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冷笑一聲:「你怎麼知道容珍臥病在床?她告訴你的?」他的表情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仿佛站在全知視角的蔑視,嘲諷而得意。
我沒說話,突兀地,某些不好的猜測充斥腦海,嚴絲合縫地對上了今天和容珍對話的某些細節。我聽見了身後的門鈴響起,隨之而來的,就是程天翔倒吸了一口涼氣的聲音。
「我約了她見面,」駱承瀚的食指叩了叩桌面,「沒事的話,不需要我送客了吧?」
果然。
駱承瀚,你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
怒火和惶恐幾乎是一瞬間湧上心頭,在迸發之前,我閉了閉眼睛,對程天翔說:「我們走。」
「走?」程天翔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轉過身,徑直拉過剛打開大門的容珍的手腕,非常自然而行雲流水地拉走了她。
「你——」被拽著往外走的容珍表情愕然,看到是我之後茫然了幾秒,然後皺著眉問道,「謝昭南?你怎麼在這裏?」
「容總喊我來的,」我面不改色,松開了握住她的手,「容小姐,回家喝粥吧。」
「我爸怎麼可能喊你……算了,」容珍側頭咳嗽了兩聲,又很快轉過頭,明顯是耐著性子和我講道理,「駱承瀚找我過來拿東西,我正好和他說清楚……」
「那你來得不是時候,」我漫不經心地胡編亂造,「駱承瀚叫了個鴨在陪他。」
「鴨?」容珍漂亮的眼睛瞪大了,「駱承瀚?」
程天翔也是一副被嗆到的表情,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連連跟著點頭,「對,沒錯,是鴨,一看就知道,可母了。」
「你騙我吧,」容珍沒那麼容易被糊弄,轉頭就繼續要往餐廳走,隻是走了兩步,她忽然又停了下來,抿著唇問我,「謝昭南,你老實告訴我,看到了什麼?」
天氣預報說,今天要下雨。
我垂下眼:「容小姐,是什麼很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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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對視的這幾秒內,我恍惚間,仿佛看見了過去的無數個瞬間,驕傲的、喜悅的、不忿的、平靜的,以及她偶爾看向駱承瀚時,眸中星星點點的愛慕。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樣明亮的光芒,一顆一顆黯淡下去,最後就像現在這樣,濃如黑夜的情緒淹沒了幾近所有的星星,眼前蒙著一層淺淡的灰霧,就好像是現在的天氣,要下雨了。
「我知道了,」她好像沉默下來,「走吧。」
程天翔傻傻的:「去哪?」
「你們不讓我進去,」容珍理所當然地看向他,「我的午飯泡湯了,你們就得負責。」
程天翔:「???」
他以求助的目光看向我,我卻率先移開視線,為容珍打開了後座的車門,然後坐在駕駛座上問她:「想吃哪家?感冒了清淡點吧。」
容珍懨懨地看向窗外:「嗯。」
「一品軒?」
「擺盤不好看,不吃。」
「山海閣?」
「不想吃魚。」
「名素坊?」
「裝修太醜。」
「鮮樓?」
「不好吃。」
一問一答結束了幾輪,容小姐的挑剔明顯令程天翔接受不能,他忍不住吐槽:「大小姐,你是天上隻喝露水的仙女嗎?」
容珍不說話,我想了想:「我家就在附近,我幫你做,行不行?」
程天翔瞪著眼睛:「謝哥!你怎麼了!你怎麼這麼好說話!」
這個回答好像勉強讓容珍滿意了,她偏頭看我:「不好吃怎麼辦?」
「先試試,不行全丟給程天翔,」我面不改色,「他能吃。」
容珍困倦地閉上眼:「好。」
程天翔:「?」
眼見他還要悲憤地哭訴,我給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睡了,別吵。」
程天翔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木然地看著我,眼神越來越驚悚,到最後,幾乎變成了一種恍然。
(四)
我給容珍煮粥的時候,程天翔就在我旁邊瞎轉悠。
我看了一眼時間:「想問什麼就問。」
「哥,說真的,我覺得不太對勁啊,」程天翔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不是,你不會……對大小姐有點意思吧?」
我沒說話。
「要麼就是你看駱承瀚不順眼,想撬他墻角?」程天翔猜測道,「也不對啊,這撬墻腳有點傷敵一萬自損八千的意思了……」
鍋裏的粥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裊裊白霧包裹了一小片空間,而我隔著霧氣,很淡地笑了一聲:「哪有傷敵一萬。」
「也是,駱承瀚根本就不在意大小姐,」程天翔回味了半天才醒過神來,毛骨悚然地看向我,「謝哥,你這就是承認了吧?」
「也沒有自損八千,」我把粥盛在瓷碗裏,給容珍端了上去,「走了。」
「誒,啥意思啊——」
程天翔在我身後大呼小叫,我沒有理會他,敲了敲客房的門。
容珍坐在椅子上,長發披肩,清瘦的肩膀上披了一件薄薄的絨毯,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的落地窗。
「不是要你躺床上休息嗎,」我把粥放到她面前,「容小姐在看什麼?」
「那個秋千,是哪裡買的?」容珍指了指落地窗外的花園。那一片花團錦簇中,架著一個白色原木的小秋千。
「怎麼?」我神色有些古怪,「容小姐要是喜歡,我可以……」
「不是,」她皺了皺眉,「我是覺得很醜,你是不是上當受騙了?」
我:「……」
我剛想轉移話題,容珍就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還看著挺順眼的。」
我:「是嗎,那真是它的榮幸。」
「這是什麼粥?」容珍沒再多說,隻是低頭看那碗熱氣騰騰的白粥,「看起來什麼都沒有。」
「確實什麼都沒有,」我說,「感覺容小姐也沒什麼食欲。」
她沒再說話,舀起一勺吞入口中:「甜的。」
「給你加了點白糖,」我說,「還有醃蘿蔔,給你夾兩塊?」
「醃蘿蔔……」這種食物容珍顯然很少接觸,她茫然了一會,就很矜持地點了點頭,「可以。」
她很安靜地一口一口喝完了粥,我就坐在她對面,出神地看著落地窗。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搭建那個小秋千之前,我看過一篇日記。
小小的少女矜傲地在全班同學面前念著那篇《我的花園》,她說她喜歡公主的城堡,希望自己以後能有一大片玫瑰園,養幾隻小兔子,音樂噴泉叮咚作響,而純白的秋千上,葡萄的藤蔓纏繞盛放,仰起頭,能看見小巧的鳥嬉戲打鬧。
可我無論是年少還是現在,總是在這些地方無能為力。
我種不好玫瑰,養不好兔子,葡萄還沒長好都全被麻雀啄食了,買不起音樂噴泉,唯一可以搭建的小秋千,孤零零地在荒涼的小花園裏,我和來幫忙的爺爺一同嘆氣,我問他我能不能邀請小公主過來玩,他拍拍我的肩膀,還沒說話,我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算了。
在之後的很多年,我都是這樣豁達地告訴自己的。
算了。
我收回目光,問容珍:「要不要睡一覺?」
她遲疑片刻:「那我定個一點半的鬧鐘。」
「不用,你睡吧,」我端著碗站起身,「等我回來再送你走,或者容小姐有需要的話,我把司機的聯系方式給你。」
「謝昭南。」走出房門之前,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轉過頭,看著容珍。
她的眼眸裏好似還帶著一絲困惑,仰著臉,哪怕面色蒼白,依舊遮不住容貌的明艷秾麗。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半晌才說:「謝謝你。」
我對她微笑道:「不用謝,你已經支付了報酬。」
下樓之後,我看見程天翔還坐在桌邊發呆。
「哥,我剛剛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他見我下來,忽然很嚴肅地說,「你說實話吧,你是不是對容小姐蓄謀已久。」
「不是,」我給我和他炒了飯,一邊吃一邊淡淡地說,「你想太多。」
我對容珍,稱不上蓄謀已久。
我沒有為她深夜輾轉難眠,也從未因此黯然神傷,沒有強行奪取的想法,她於我而言甚至不能算是深重的執念,最多……算是高塔上的月亮。
「那我就搞不懂了,」程天翔撓撓頭,「我剛剛想了下,感覺謝哥你之前對大小姐好像是有點不一樣,雖然也沒有很明顯……」
「程天翔,」我說,「她是駱承瀚的未婚妻。」
「那駱承瀚哪有你好啊,而且駱承瀚對大小姐根本不好,剛剛還帶著一姑娘想氣她,就是一渣男,」程天翔不以為然,「我覺著……」
「那又怎麼樣呢,」我打斷他,「程天翔,容珍喜歡的是駱承瀚,她是個頭腦清醒的成年人,這是她的選擇,我如果真的表現出什麼,隻會讓她困擾。」
「那,」程天翔一愣,隨即露出有點茫然的表情,「對哦,大小姐作為駱承瀚的未婚妻不是一向對你不假辭色的嗎,哥你是受虐狂嗎?到底是為什麼喜歡大小姐啊?」
我沒說話,過了很久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是,為什麼會喜歡容珍?
我和駱承瀚雖然彼此看不順眼,但大概也算是有孽緣,從小到大都恰好分在一個班。下課的時候我會看見容珍來找他,打籃球的時候會看見容珍為他加油,那麼矜持的人蹦蹦跳跳喊他的名字,直到雙頰泛紅,氣喘籲籲。
更早的時候,他們沒有簽訂婚約的時候,那天有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我走到校門口,身側那一輛車的車門忽然打開了。
容珍打著傘下來,問我有沒有看見駱承瀚。
我說,他下午好像就回家了。
容珍哼了一聲,大概是因為駱承瀚沒有在離開之前告訴她。
她轉身又要上車,卻猶豫了一下,又轉過頭,把手上的傘遞給了我。
我垂眼看她,雨水順著我半濕的頭發,貼著眼睫和下頜滴滴墜落,她在喧鬧的鳴笛和蒙著一層灰霾的風景中生動而鮮妍,眼眸黑白分明,一點多餘的情緒都沒有,有一種與此刻格格不入的明凈。
我想說不用,她卻像是等得不耐煩了,不由分說把傘塞給我,就匆忙地上了車。
還有很多類似的瞬間。
我站在她對面,遠處,角落,看著陽光下灼目燦爛的少女,對另一個人露出傾慕的目光,毫不吝嗇自己的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