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是我妻子,”
謝緲隨手拿起剪刀剪去過長的燭芯,火焰在冰冷的金剪間跳躍閃爍,照著他的側臉時明時暗,映出他眼底幾分玩味似的笑意,“有什麼是我不能給她的?”
他的聲音很輕,側過臉時,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羽『毛』銀白的鳥被人放飛,雙翅拍打著,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
他的手指觸『摸』著腕骨上的銀鈴鐺,裡面有一隻蠱蟲本能地蜷縮起身體。
——
入夜時分傾瀉而來的一場雨,已將院子裡磚縫間殘留的血跡衝刷幹淨,穿了一身殷紅衣裙的姑娘已在廊上呆坐許久。
她再按那透明的圓珠,纖薄的劍刃便收了回去,此時隻餘一截白玉劍柄被她擱在廊椅上。
她就那麼怔怔地望著那劍柄,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腰飾。
夜半三更,她卻沒有絲毫睡意。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那劍柄,是在晴光樓顏娘的手裡。
顏娘和那幾個護院死後,小九對她說過,顏娘那幾日常佩在腰間的那截白玉,原是謝緲的東西。
她記得自己曾問過謝緲那白玉腰飾的事,那時他也點頭說過,那的確是他的東西。
她想起那個夜晚,她半夢半醒隱約察覺自己被一隻手狠狠地扼住了喉嚨,她想起那個清晨她將醒未醒時聽到被一隻手撥弄的水聲……
如果,那些本不是錯覺,
那麼在那夜扼住她喉嚨的是他,殺了顏娘和那些護院的,也是他。
戚寸心蜷縮著蹲在廊上,一隻手緊緊地揪住衣襟,她在腦海裡無法克制地去想象,想象那個清晨她聽到的水聲,也許是他在衝洗滿是鮮血的雙手,也許是在擦拭那柄劍刃上殘留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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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渾身血『液』幾乎冷透,身體也無意識地出現細微的顫抖。
再度看向那白玉劍柄,
戚寸心臉『色』蒼白,唇上新紅的唇脂也早已被她抹了個幹淨,她的眼眶泛紅,渾身都是冷的。
他是故意的。
他知道她見過他的這枚白玉劍柄,所以才會在離開的時候,親手交給她這樣東西。
他就是要告訴她,
顏娘是死在他的手裡,而他也並非是她以為的模樣。
“即便是成了親,做了夫妻,我們也不一定能永遠在一起。”
“寸心,但願你不會讓我失望。”
漫天綺麗的霞光裡,紅衣少年就在那道門外回抱她,下颌抵在她肩上對她說了這樣的話。
她終於明白他那句話隱含的深意。
他親手戳破謊言,又在離開的時候主動撕破偽裝,是要等她什麼樣的反應?
她又該如何反應?
後背一身冷汗,戚寸心本能地要去拽掉手腕上的銀珠手串,那顆鈴鐺早不會響了,可無論她怎麼用力,即便拿來剪刀,竟也還是铰不斷纏在尾端的紅絲。
“這樣你才輕易摘不下來。”
她驀地想起那日他替她戴上這手串時說過的話。
迎著拂面而來的湿冷水氣,戚寸心呆呆地坐在廊椅上,雨聲掩蓋不了外頭越來越嘈雜的聲響,仿佛這座城今夜沒有人可以安眠。
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戚寸心才回過神。
她冒雨跑下去開門,一雙眼還什麼都沒看清,便有一隻帶血的手撐在她的肩膀,推著她往門內去。
院門驟然合上,推她進門的人便倒在了雨地裡。
檐下昏暗的燈火映照出那人一張面容,戚寸心隻看了一眼,便失聲喊,“姑母!”
她匆忙去將戚明貞扶起,卻看見她腰腹間已經被鮮血濡湿一片,她滿臉驚慌,“姑母,您這是怎麼了?”
她用盡力氣想要將戚明貞扶去廊上,卻被戚明貞按住手臂,她低頭便見戚明貞朝她搖頭。
戚明貞打量著她那一身殷紅的喜服,她向來嚴肅的面容上竟『露』出了最為溫柔的笑容,她點了點頭,勉強開口,“我好歹是瞧見了你穿這身衣服的樣子,真好看……”
“姑母……”戚寸心眼眶裡砸下來的眼淚混合著臉上的雨水滑下去,“姑母我這就去給您請大夫!”
“沒用了寸心,我傷得太重,”
戚明貞用力抓著她的手臂,朝她搖頭,“外面太『亂』,城外的難民殺了守門的官差,都湧進來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姑母?”戚寸心將戚明貞緊緊地抱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戚明貞聞聲,卻隻朝她笑。
“寸心,你可以回南黎了。”
她伸出手,滿掌傷口浸出的血沾在小侄女兒蒼白的面頰,她用手指擦了兩下,卻又沾了更多的血跡,她眼眶裡浸出淚來,卻被雨水淹沒,“回去,帶著你母親,我嫂嫂的骨灰,也帶著我的,回澧陽去,將你母親和我,都葬在你祖父和你父親的旁邊。”
她嘴唇顫抖,不舍地看著眼前這個才十六歲的小姑娘,“我不知道死後還能不能見到我的父親和兄長,便託你給他們帶句話,告訴他們,戚家的冤屈,明貞……都替他們洗幹淨了。”
她笑起來,“他們活著是幹幹淨淨的,死了,他們也是幹淨的。”
“什麼冤屈?什麼洗幹淨?”
戚寸心握住戚明貞的手,她更咽著喊,“姑母,您在說什麼?您和母親瞞了我什麼?”
戚明貞神情變得異常平靜,仿佛這一生顛沛,她終於有了個解脫,嘴角淌出來鮮血,她用足了力氣喚她,“寸心,”
“以後,你要和沈小公子好好過。”
她眼瞳裡的神光逐漸變得渙散,仿佛雨水已經朦朧了她所有的視線,即便戚寸心一聲又一聲地哭著喊她,她仍隻盯著檐下那一盞燈火。
燈籠的火光在她的眸子裡成了最絢爛的影子,她的腦海裡全是那條隔斷南黎北魏的長河,河邊是蓊鬱的蒲草,江河之上是茫茫的白霧。
多年前,她懷著家仇,背著國恨,撐杆行舟,遠渡他鄉。
那年她二十三歲,身無長物,唯一腔愛恨,支撐她度過無數個漆黑長夜。
到如今,
總算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第16章 二百兩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北魏皇城是麟都,而南黎的都城名為月童。
月童的前身是蒙城,因三十年前甘源兵敗,大黎丟失半壁江山退守緹陽以南時,當時大黎昌宗皇帝的嫡子,年僅九歲的太子謝長明當夜在被攻陷的大黎舊都城的城樓上一躍而下,以身殉國。
昌宗皇帝痛失愛子,遷都蒙城兩年後,改蒙城之名為“月童”,意指在滿月之夜殉國的小太子,要整個南黎記得南遷之恥,要謝氏記得丟失半壁江山之痛。
月童是一座水城,城中架橋無數,半數街巷依水而建,隨處可見清渠湖波,潋滟動人。
星危郡王的車馬進城,隨行的軍士騎馬跟在後頭,長戟尖銳的稜角在烈日下散發出森冷的寒光,街道兩旁站滿了百姓,他們打量著金玉車馬外鑲嵌的猙獸紋,左右談論著。
丹玉在車上捧著鑲嵌了玉片的皮革鞶帶,等著謝緲慢條斯理地一顆顆扣起黛紫圓領錦袍的貓眼石衣扣,才見他拿了鞶帶。
鞶帶收束衣袍,更顯出少年纖細的腰身,他烏濃的長發半束成規整的發髻,戴著猙紋金冠,剩餘的烏發披散在肩後,一張冷白無暇的面容神情寡淡。
馬車在齊王府大門外停下,門房趕緊搬了石馬凳擺上去,早就等在大門處的王府管家才見簾子後那一抹黛紫的衣袖,便忙帶著一眾人躬身行禮,“恭迎小郡王回府!”
眾人隻見那位星危郡王下了車,緩步走上石階,黛紫的衣袂在他們眼前一晃,他幾乎是不作任何停留般,徑自往大門內去。
管家忙朝奴僕們擺手,隨即抹了把汗躬著身子跟上去,小心翼翼道,“王爺今晨入了宮,至今還未歸,不過王爺早已有了吩咐,小郡王的院子已經收拾出來,今夜也備了宴席,為小郡王接風洗塵……”
謝緲的腳步一頓,管家還未說完的話頓時咽下,他抬頭,卻見這位六年未見的小郡王正用一雙眼睛緩緩打量四周,忽然問,“兄長在哪兒?”
管家愣了一下,隨即又趕忙答,“……世子仍住在聽濤院。”
聽濤院內的丫鬟在廊下煎『藥』,院子裡死寂一片,奴僕來去匆匆,每個人臉上也沒個笑容,兩個丫鬟在廊下掃水,或聽見一陣步履聲,她們才一回頭,便見一行人走來,老管家正躬著身跟在那身著黛紫錦袍的少年身後,他的眉眼極漂亮惹眼,身姿挺拔,自有一種如松如鶴般的明淨氣質,幾乎教人移不開眼。
但看清他金冠與衣袖邊緣的金線猙紋,丫鬟們便立即躬身行禮,齊喚,“小郡王。”
房內纏綿病榻已久的世子謝宜澄才從噩夢中驚醒,便聽得門外的動靜,他半睜著的一雙眼睜大了些,或見守在房內的侍女要掀了珠簾出去攔,他便喚了聲,“冬霜。”
侍女回頭,便見病榻上面容清癯的青年朝她搖頭,她微抿嘴唇,『摸』著腰間的匕首,又退了回來。
丹玉才推開門,謝緲立在門檻外邊瞧見了那內室晃『蕩』的珠簾,他面上添了幾分淺淡的笑意,抬步走進去。
謝宜澄看那少年掀簾進來時,透過他的眉眼仿佛有一瞬回到了多年前,那時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謝繁青,才隻有十一歲。
“想不到,你時隔六年回來,竟會先來看我。”謝宜澄看他走近,少年衣袖瑩潤泛光,一身光風霽月,全然不像個從敵國歸來的質子。
反觀謝宜澄自己,他如今病入膏肓,已經無法下地行走了。
丹玉拿來一把椅子,謝緲一撩衣擺坐下,再將病榻上的兄長打量片刻,“他們說你快死了。”
若是早幾個月,聽了謝緲的這句話,謝宜澄或還指不定如何癲狂發瘋,但如今他是沒那個力氣了,也不在意了。
他甚至還扯了扯唇角,“你能活著從北魏回來,的確很令我驚訝,但是你以為你回來,又能比在北魏時好多少?”
“你以為我死了,你做齊王府的世子,又能做多久?”謝宜澄嘶啞的聲音透著一種陰鬱蒼涼,“繁青,我們的父王,是在為旁人鋪路呢……”
“今日的我,便是明日的你。”
謝宜澄看著少年那張面龐,他近乎嘲諷一般,卻不知是在嘲笑謝緲,還是他自己。
“是嗎?”
謝緲似乎失了些興致,他站起身來,一雙眼睛彎起清澈的笑痕,“我還以為當初兄長費盡心力讓我成為被送往北魏的棄子,是極有自信鬥得過棲霞院的那位。”
剩餘的話他沒再說,隻是輕飄飄地瞥一眼榻上形容枯槁的謝宜澄,“真可惜。”
但他的語氣,卻沒有分毫的憐憫。
少年來去如風,謝宜澄眼見著他轉身掀了簾子出去,黛紫的衣袂很快消失不見,而他躺在榻上一言不發,隻盯著那晃動的珠簾,冬霜喚了他半晌,他才堪堪回神,“冬霜,我還是心有不甘,”
眼角浸出淚來,他咳得心肺生疼,笑著嘆息,“可惜,什麼都晚了。”
謝緲才回瓊山院,丹玉便從底下人手裡拿來了一道程寺雲的手書,他才粗略看過一遍就忙轉身進了屋。
“戚明貞的父親戚永熙是平昌年間的進士,大黎南遷之前,戚永熙就在澧陽做知府,他的兒子戚明恪在南遷之後入仕為官,弘德三年,朝中黨爭傾軋不斷,張友為首的宦黨,與李適成為首的清渠黨鬥倒了何鳳行為首的抱樸黨,其時,戚氏父子被指與抱樸黨何鳳行為伍,大理寺派人搜查戚家,又在戚氏父子府中查出與昆息戎來往的書信,於弘德六年先後被斬。”
丹玉順著紙上的話讀了一半,抬頭看了一眼坐在書案後的謝緲,便又接著讀下去,“戚明貞於弘德六年入滌神鄉,十二年前她與滌神鄉四十九名歸鄉人同去北魏潛伏麟都,六年前滌神鄉下令刺殺昆息戎,並追查南黎朝中與昆息戎有來往的高官,除戚明貞外的四十九人俱死,此後戚明貞失蹤六年,與滌神鄉失去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