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郡王,看來這戚明貞失蹤的六年都留在了東陵,”丹玉不由有些感嘆,“臣聽程寺雲說,戚氏父子『性』子剛直,黨爭傾軋之下,他們也不偏不倚不肯站隊,想來當年從戚家查出來的書信,應是清渠黨或宦黨栽贓。”
謝緲或也回想起當日在暢風亭上見過的那位面容嚴肅的『婦』人,他合上書卷,道,“戚明貞蟄伏東陵六年,也算如願以償。”
為一把鑰匙,幾封密信,為揪出那個真正通敵叛國之人,這個女子終生未嫁,終生隱忍,也終究得了個她想要的圓滿。
鐵證已經握在裴寄清的手裡,真正的叛國者——掌印太監張友如今已經下獄,戚家人的清白,是戚明貞自己爭回來的。
門外忽有扇翅的聲音響起,謝緲回神抬眼之間,便見一隻羽『毛』銀白的鳥落於窗棂,他面上『露』出些笑容,喚了聲,“丹玉。”
丹玉應了一聲,忙上前去取下那鳥足上的細竹管來,將裡頭纖薄半透,卻異常柔韌的紙張一點點鋪展開來,遞到謝緲面前。
但謝緲抬手要接,但指節在半空微屈,他最終又收回手,側過臉,輕聲道,“你來看。”
丹玉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收了回來,但才看了幾行字,他便猛地抬首,“小郡王……”
“說。”謝緲沒看他。
“徐允嘉說,郡王妃她……走了,去緹陽了。”
丹玉小心翼翼地注意著謝緲的神情。
謝緲才翻開那本遊記,聽他此言,觸碰書頁的手指一頓,他面上仍看不出太多的情緒變化,唯一雙眸子黑漆漆的。
“但是,”丹玉看到後面的字跡,便連忙說道,“但是徐允嘉說郡王妃給您留了封書信,說東陵知府葛照榮死了,東陵城裡湧進許多難民,各處都很『亂』,她說她去緹陽等你。”
緹陽?
謝緲一怔,丹玉適時將第二張春膏箋擱到案上,他隨即低眼去看信上一行又一行的字跡,一時間,屋子裡靜悄悄的。
丹玉等了會兒,才聽謝緲忽然開口,“她發現徐允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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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徐允嘉沒有『露』面,是郡王妃找了驛站依照您之前同她說的在南黎的住址,花了二百兩叫驛卒送,徐允嘉悄悄截了下來。”
丹玉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那張春膏箋,說道。
“二百兩?”
“是,南黎和北魏已經在打仗,要仍是以往的價錢,誰願意送這一趟?”
謝緲垂著眼睫,目光漸漸從春膏箋移到那本遊記的書頁上,那上面有一個姑娘筆劃笨拙的字跡,勾畫批注了每一個她想去的地方。
“她為我,真舍得花大價錢。”
他忽然說。
“二百兩……很多嗎?”丹玉撓了撓後腦勺。
謝緲抬眼,認真地說,“對我娘子來說,已經很多了,比她買我的時候,花得還要多。”
他看起來很開心,一雙眼睛裡滿是清亮動人的神採,聲音很輕,“丹玉,我真想快點去緹陽。”
——
南黎和北魏餘十日前正式在仙翁江以東的綏離平原交戰,葛家父子死後,官兵與難民鬧起來,最終被難民裡頭幾個有手段的人鼓動著各處來逃難的佔了,城裡『亂』得不像話。
小九一家盤算著要離開東陵,去靠近麟都的豐城躲避這邊域的戰『亂』,戚寸心同他們告了別,便決定帶著戚明貞和她母親的骨灰還有那隻小黑貓離開東陵,往緹陽去。
一夕之間再逢巨變,戚寸心也僅隻在戚明貞死在她面前的那個雨夜哭過,她一個人處理完戚明貞的後事,決心要走的當夜,她在燈下坐了一夜,還是決定給謝緲寄去一封信,告知他不用再回東陵,她會在緹陽等他。
這樣一條逃亡路上,她是逆行的異類,緹陽是北魏的邊城,緹陽城以及周邊的州府都有衣衫褴褸的難民一路蹣跚而來,要朝著更北邊的麟都去,而她卻是唯一一個偏要往緹陽去的人。
“小姑娘,聽我一句勸,綏離那邊的戰火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燒到緹陽……”灰頭土臉的老太婆才吃了一口戚寸心給的饅頭,聽她要往緹陽去,便拉著她的手朝她搖頭,“可去不得!”
“打起仗來,沒有哪兒是不『亂』的。”
戚寸心將竹筒裡接來的水遞給老太婆的兒媳『婦』,“我有些事一定要去緹陽。”
“你一個小姑娘家的,是真不怕啊……”
那兒媳接過來道了聲謝,又不由再將這個裹著麻布鬥篷,把自己弄得灰撲撲的小姑娘打量一番。
“我夫君會去緹陽找我的。”
戚寸心朝她們笑了笑。
“姑娘看著年紀還小,這就成親了?”
即便是在逃難的路上,老太婆聽見這消息,也還是不由啃著饅頭笑眯眯地問,“你模樣兒生得這麼好,你找的郎君相貌又如何?”
戚寸心咬了口餅,想也不想地說:
“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第17章 她很好正好去接我娘子。
晚夏的風並不凜冽,但結伴而行的難民還是撿了幹柴來燃了一簇火,如此他們這些老弱『婦』孺才能在這林子裡安睡。
戚寸心靠著樹幹『迷』『迷』糊糊地睡了會兒,半夢半醒耳畔似有那夜淋漓的雨聲,還有姑母帶血的手掌,她不知不覺淚流滿臉。
睜開眼睛,戚寸心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又低頭看了會兒抱在懷裡的包袱,她從裡頭『摸』出來一個玉牌。
那是在她在替戚明貞換衣服,收拾遺容時在戚明貞身上發現的,同時她還發現了一封信,是十二年前緹陽的一個叫做鄭憑瀾的人寫給在澧陽的戚明貞的。
信紙已經有些泛黃,但戚明貞卻將其保存得很好,沒有褶皺,沒有損毀,可見她是如此珍視這封信件。
而她寫在信箋背面的隻言片語,也更映證了她這一生,也並非是沒有心愛之人。
戚寸心想起在衍嘉時,她曾聽母親不經意提過,祖父原給姑母戚明貞說過一門親事,是在緹陽經商的鄭家。
隻是後來祖父和父親接連出事,戚明貞不知所蹤,所以這門親事也就不了了之。
母親本就極少同她提及祖父和父親的事,後來姑母更是隻字不提,所以她這些年來,也根本不清楚姑母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又背負了什麼。
這一趟,她去緹陽是為尋鄭憑瀾,將戚明貞寫在那封信件背後的回應帶給他,再越過緹陽回南黎。
林子裡忽然有了聲響,急促的腳步聲踩在草地上擦出的聲音令戚寸心一瞬抬頭,她隱約瞧見一道瘦削的身影正從底下的官道往上跑。
隻是片刻的功夫,官道上便多了些舉著火把的兵士,薄冷的刀刃刺穿了一個面容不清的男子的腰腹,她聽到有兵士啐罵著:“逃啊,你們能往哪兒逃?”
那道瘦弱的身影跑上來時,戚寸心同他四目相對。
看起來隻有十二三歲的少年手足無措,滿臉驚惶,許多難民被驚醒,瞧見了底下的動靜,也看見了他。
眼看底下的兵士就要循著火光跑上來,戚寸心想也不想,一把拽過那小少年的手腕,將身上的鬥篷裹在他身上,又迅速拆散他的發髻,往他臉上抹了些塵灰。
長著絡腮胡,看起來兇神惡煞的兵士提著帶血的刀,帶著人上來,眯起眼睛打量著圍著一個火堆,蜷縮在一塊兒的這些衣衫褴褸的老弱『婦』孺,扯著粗粝的嗓子道,“你們可見過一個十二三的少年?”
所有人壓低身體,七嘴八舌地說著“沒看見”。
那些兵士冰冷的目光一寸寸在他們身上來回,戚寸心察覺到了縮在她身邊低著頭的小少年身體細微的顫抖,在一名兵士盯住她這邊的時候,她努力維持著鎮定,不『亂』看,也不說話。
小少年披著她的鬥篷,身形瘦弱,頭發又披散著隻『露』出來一雙眼睛,看起來倒也像個柔弱的小姑娘,那些個兵士的目光也僅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懶得再留,轉身舉著火把又往底下官道上去了。
盔甲碰撞的聲音仿佛撞擊著所有人的心髒,林子裡靜悄悄的,不少『婦』人看著那些兵士的背影,或許是想起自己被抓去打仗的兒子或丈夫,忽然就開始擦眼淚。
誰也沒問戚寸心身邊那個孩子是哪兒來的,這樣『亂』的世道,官差都成了吃人的鬼,連個孩子也要被抓壯丁。
天『色』微亮時,已經有難民陸陸續續離開,戚寸心又在臉上抹了點塵灰,也打算趕路。
但那個披著她的麻布鬥篷,披頭散發的小少年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她回頭看他片刻,將自己衣兜裡的燒餅分給他兩個,說,“我要去的地方,是你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地方,你別跟著我了,和他們一起往北邊去吧。”
小孩兒果然停下,拿著兩個燒餅,就站在原地看著她逆著人『潮』往官道上走。
戚寸心沒回頭看,隻邊走邊盤算著自己這樣走路還要大概兩三日才能到緹陽,謝緲留的銀票被她縫在了衣衫內襯裡,她沒打算動用,但自己剩的銀錢也已經不多,現在各處都很『亂』,僱車夫和馬車要花的錢肯定不在少數。
想起那花出去的二百兩銀子,才咬了一口餅的戚寸心不由耷拉下腦袋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謝緲有沒有收到她寄出去的信。
才走出一段路,天光更盛時,戚寸心便看見一輛馬車停在官道中央,一位戴著璞頭,看著有些書卷氣的老者正與趕車的『婦』人理論。
“不是說好將老夫送到緹陽?我可趕著去送信啊!”
“我可沒說,您老的錢不夠,我的馬自然跑不到緹陽。”那『婦』人揚著下巴,坐在車上橫他一眼,“要是您能找著人再出五錢銀子,我就將你們一塊兒送到緹陽去。”
“這荒山野嶺,你讓老夫上哪兒去找……”老者話說一半,忽然瞧見正咬著餅打算從一旁路過的戚寸心,他不由喚一聲,“小姑娘,你……”
“我沒錢。”
戚寸心不等他說完,便加快步履,從他們旁邊過去了。
“……”
“……”
『婦』人和老者看著她迅速跑遠的背影,又面面相覷。
山崖之上一道颀長的身影飛身而來,老者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朝他搖頭,嘆了口氣,“徐大人,這小姑娘可謹慎著呢!”
徐允嘉提著劍,抬眼望了一眼晨光裡,幾乎已經要看不清的那道纖瘦背影,一言不發。
——
月童城,裴府。
入夜時分,天邊銀月溶溶,羽『毛』銀白的鳥落於丹玉肩上,他當即取了竹管裡的春膏箋,轉身走入屋內。
“小郡王,這兩日,徐允嘉連著安排了三四次車駕,但郡王妃每次都十分警惕,她既不肯花更多的錢僱馬車,又不貪便宜,徐允嘉什麼方法都想盡了,可郡王妃就是不上當……就連徐允嘉偷偷送到她身邊的燒雞,她也隻吞口水,一口不吃。”丹玉將信箋上徐允嘉提及的事全都轉述給了謝緲。
“是嗎?”
謝緲接了信箋,垂眼掃過幾行字跡。
“小郡王,您為什麼不直接讓徐允嘉『露』面,幹脆些跟在郡王妃身邊,也不用這樣拐彎抹角地替她找車駕,送吃的。”丹玉實在有些費解。
纖長的眼睫遮掩了謝緲那雙眼瞳裡更多的神採,他漫不經心地打量著纖薄的信箋,“我先送了她鉤霜,要是此時又向她坦白身份,她會生我的氣的。”
故而當日交給徐允嘉的那萬兩銀票,他後來也隻讓徐允嘉給了她千兩,剩下的,都讓徐允嘉先保存著。
丹玉聽得雲裡霧裡,“郡王妃為什麼會生氣?”
南黎星危郡王的身份尊貴,而郡王妃出身窮苦,她若知道了,不是應該高興嗎?
“戚家的女兒,的確有可能生你的氣。”
忽的,門外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一位身著藏青圓領錦袍的老者拄著拐杖走進來,他須發皆白,一雙眼睛卻精神矍鑠。
“太傅大人。”
丹玉站直身體,恭敬地行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