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策就被打下了獄。
14
柳策跟著我爹,正查處嚴侍郎貪墨案。
不知捅了誰家的簍子,被打下了獄。
事出兩日,府上兵荒馬亂,我還在差人仔細打探情況。
心裡對他,恨也是恨,可也不能這麼棄了。
萬一罰罪重了,我亦會被牽連。
屋外頭熙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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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正讓人搬府上的玩意兒,拿去變賣,我讓護院將老夫人請回房中。
李拂爾由人摻著走出來,悽弱地抹淚:「夫人,您不能阻著母親見S不救。」
老夫人聞言,怒目而視。
我懶懶地淡聲道:「如若眼下就這樣凋敝,世家明兒就都來拜高踩低了。」
「你們是現在就要送柳家上路?」
老夫人和李拂爾,僵住了。
想來,柳策也是可惜。
早年被家世拖累,沒得到好舉薦。
後來被母親拖累,幫不得後院前廳,又硬讓他娶小門戶女子。
可惜歸可惜。
他棄糟糠妻子,是不義之舉,如今這回下獄,就是遭了反噬。
當夜,相府的馬車來了,傳令接我回去。
相府書房內燈火通明。
爹的背影寬厚,官服上的金線在燭火下熠熠生輝:「柳策下了獄,命不久矣。你與他和離吧。」
我心中一顫。
——辦事有失,怎麼就命不久矣?
我上前挽留道:「父親,柳策不像犯了那麼大的事兒……」
猝不及防,他轉身狠狠給我一個耳刮子,破口大罵:「瞧瞧你選的蠢貨!本來嚴晤頂罪便罷,如今牽扯廣了。若我不及時把他推出去,早晚折了相府。」
他拂了把衣袖,堪坐下:「他闖這麼大的禍,就做替S鬼贖過吧。」
「再者,柳家貶妻成妾的事,既然不給我陳家的面子,他們柳家等S也是該的。」
「我這幾日就去找侯府老夫人,盡早和離,莫讓相府沾上犯事的親家。」
我撫著紅腫的臉頰,耳朵被打得嗡嗡作響。
許久,我才道:「爹,女兒有了身孕。」
他一點都未吃驚猶疑,立刻淡漠地說:「那這兩日就落了。」
呵,就像摘個果兒似的簡單。
他高高在上地吩咐:「和離後,我賞你去青慈寺,超度你那蠢材夫君和未出世的孩子。」
「待得風頭過了,再給你尋戶人家。」
我平靜地垂下眼簾,手指捏緊裙衫,骨節露白。
那時,就隻能做妾了。
哪怕我落胎和離,也要留我日後聯姻所用。
真真是,吃得我骨子渣滓,都不剩!
我隨婆子回了小棠院。
初冬密雪,落了滿頭。
我笑出了聲。
不光我。
爹逼S親娘,冷待嫡母,遠嫁阿姊。
滿陳家女眷,誰落得一個好?
15
爹不允我再回侯府。
碰巧,徐堯清來相府,他來尋我。
我像過去一樣站在小棠院門口,望向信步而來的徐堯清。
我盈盈道:「舅舅,你可否幫下柳策?」
他眼底笑意,瞬時隱去:「芸禾,你真願與柳策過一生?」
我抿唇道:「舅舅,爹讓我和離,去青慈寺修佛,日後讓我再嫁。」
與柳策過,我還能拿捏著;若重回爹手裡,我就求生不得了。
他那雙眼皎如月、清如水,沒有半分同情:「那便去罷。貪墨案牽扯甚大,需尋幾個人替罪。」
我哽住喉嚨:「徐堯清,我還未滿十八。」
年紀輕輕和離後,便成了待價而沽的勾欄姑娘。
他一手撫我青紫的臉頰,露出得償所願的笑:「芸禾,你若去了青慈寺,我便可常見你。」
「我知道,你十五那年,得知我成婚時哭了整夜。」
他目光炙熱直白:「我曾多想,娶你為妻,領你見天地、讀天下。」
「你在青慈寺久了,我會想辦法,讓相爺嫁不得你。」
多年雲端人,也喜愛我。
但我隻覺惶恐不安。
我小心地問:「你說,我應享高門富貴,清醒快意,卻讓我去寺廟,與我私相授受?」
他蹙眉:「你的情,應該隻是我一人的。」
「當年吳王酒宴是我安排的,不然他怎麼會S得正好?我怎麼舍得讓你做妾?」
他逐漸咬牙恨聲地道:「可你卻嫁給柳策。芸禾,我厭惡,你看他的眼神有了情意。」
此時的他帶著一絲人間愛嗔痴。
我失笑道:「你將我拉出後宅的泥潭,再推我進另一個沼澤?」
「你,到底是幫我,還是輕賤我?」
他是愛我,卻不重我。
雲端人,跌落成泥。
讓我的愛慕,成了個笑話。
冬風凜冽冽地,自我頸邊過。
千樹萬樹,千年萬年,我不要這麼被壓著過。
方寸間,神思清明。
我看著徐堯清抓住我的手,平靜地說:「舅舅,母親曾說,你這吏部尚書來得不光彩,她曾給我的一本書中,詳細寫著……」
那本書是我偷偷從母親要銷毀的書籍裡拿走的。
因為有徐堯清的筆跡,我想留作念想,如今卻派作他用了。
他瞳孔驟然一縮,立刻緊張地扶住我的肩:「姐姐竟然還留著?!」
我笑:「舅舅莫怕。等我能回侯府,自是要拿給您。」
他沉眉道:「芸禾,你威脅我?」
我從容地轉了身:「徐堯清,我這樣,不清醒,不快意嗎?」
他愣愣地看向我。
瞧,再愛我,也抵不過功名。
我不是及笄的陳芸禾,那時的徐堯清是我的夢。
現在,我是為自己活的,陳芸禾,誰也別想,阻著我好好活。
我不做薄命女。
我寧薄情他人。
16
我去找二哥陳文武。
好在,府內爹還沒禁我走動。
二哥打量我道:「芸禾,你的臉怎麼了?」
「爹打的。他要我和離。」
他沉默片刻,我以為他會像從前那樣憤恨、維護我。
他卻說:「和離未必不是好事,貪墨案牽扯不少人,他頂出去,好過牽連相府。」
我詫異地拉住他衣袖,焦急道:「和離後,爹讓我去寺廟躲風頭,日後再嫁,我是個物件嗎?」
「何況我已有身孕。」
沒有得到他半點同情,他拍拍我的肩道:「柳策非良人,日後爹肯定會為你尋個更好的夫婿,亦可助力相府。」
我怔忪地顫顫手。
他曾是個好哥哥,曾為我擋過爹的巴掌,也曾想為親娘討公道。
但他已經成了,另一個踩著陳家女眷的父親。
我禁不住失笑:「哥哥,我就不配敞亮地活嗎?不能享安富尊榮嗎?」
他隻粗嘆口氣。
他不配,不配母親的教養,不配做我的哥哥。
我這些個至親男子,都不將我當作人看。
一個個道貌岸然地說對我好。
實則恨不得,喝我血、吃我肉、吸我髓。
17
晚上,婆子端來墮子藥。
我去求父親,讓我去牢裡看看柳策,斷了夫妻情,我就喝了藥。
爹勉強答應了。
牢獄惡臭陰湿。
柳策蓬頭垢面,臉有一側高高腫起,雙手滿滿的血。
他見我來了踉跄上前,喜笑顏開,一邊臉卻動彈不得,琥珀色的眼眸,依舊亮如寒星。
他看清我模樣,立時沉聲問:「芸禾,你的臉頰腫了?誰敢打你?」
我搖搖頭。
他哽咽道:「明明費盡心思娶的你,眼下,我還保護不了你。」
我想笑想哭的,說不明白。
他安慰道:「怪我,嚴晤手中有李尚書的貪墨證據,我便想著立下功勞……沒想到……」
確實是不得要領,急功近利。
「芸禾,對不起。」
我口中發苦,頭一回聽人對我說「對不起」。
穿過斑駁霉斑的柵欄空隙,一張薄薄的信紙被血淋淋的手,顫顫巍巍地遞了來。
他眼眸黯然地笑:「我仕途不順,讀書時成績斐然,入仕卻不得要領。」
「家世不順,父親S得突然,母親短視鬧心。」
「婚事不虞,母親逼我娶妻,不識字的賢婦。」
「我早已心灰意冷。」
「若不是再娶得你,我大約此生也沒了趣味。」
「如果真的毫無轉圜,你我便和離吧。」
「文小姐的馬車在外頭等著了。」浮翠趕到身邊催促著打斷我們。
我倉皇地瞥了眼柳策,他呆怔。
我遲疑著被浮翠拉著往外走。
此時,他忙不迭地從破爛的衣衫中拿出一枚印鑑章子,遞過來:
「說來不怕你笑,我從祖母那兒攢了些產業,在我私庫。你便拿著。」
「多些銀錢,也好傍身。」
他話音一落,我就「撲哧」笑出聲,指尖忍不住顫抖,覆他手上。
他忙說:「髒。」
我搖搖頭。
頃刻間,他眼梢有亮晶晶地滑過。
哪怕他知曉我要逃跑,他也願贈我銀錢。
騙婚是他不對,但他比起我那些至親男子,都將我作個人看。
他是真心待我。
浮翠還在一旁拉我,我擺手道:「你和文春燕說,不必了。」
然後,我對柳策冁然一笑:「柳策,我有了身孕。你要好好活。」
他那雙淺珀色的眸子,又光彩流湛,連忙攀上柵欄,紅著眼眶急急道:「芸禾,如果可以出去,我必要別人不能欺辱我們!」
即使威脅了徐堯清,爹這座大山在前,我就打算借著看望柳策,讓文春燕助我逃跑,再看日後情況。
可我從來沒想過,柳策是最將我作個人看的。
他陰狠不擇手段,但對我體貼摯愛。
這份真心,讓我願铤而走險。
18
我又去找了二哥哥。
他擰眉問我:「你真舍不得柳策?」
我言笑晏晏:「二哥,是妹妹恭讓了婚事,才使得哥哥你拔擢。」
他眼神躲閃:「你何苦吊S在柳家這棵樹?」
「不然,我勸父親不送你去寺廟,不亂將你嫁作人婦就是。」
我不是三歲小兒。
出嫁後我尚算別家婦,不能隨意處置。
若我和離回家,那父是天,哥是天,都要做我陳芸禾的主。
我坦然道:「哥哥,你自薦給御史大夫寫的文章,是我為你代筆的。」
母親和徐堯清教得我多了,我學得也多,聰明絕頂絕不遑論。
可惜是個女子。
他惱羞成怒,呵斥道:「陳年往事,提這作甚!」
我漠然地看他跳腳,是你過河拆橋罷了。
「那時著急,那紙上左角有一滴墨,在『和』字邊。」
他臉色煞白。
我說得如此詳盡,如若這事,捅到御史大夫那兒去……
我施施然將嚴晤的證詞推到二哥手邊:「二哥,芸禾便等您的好消息。」
上呈的文章,我怎會留下點墨,書卷有瑕,亦是瑕疵。
我不過賭他,再看不了那紙文章,S無對證。
他珍之重之功名,必然會心虛害怕,夜不能寐。
到時,肯定會幫我。
傍晚,爹快下值。
李嬤嬤也從外頭採買回來。
我難得像未出嫁前一樣,同婆子們蒸裡衣,蒸得暖糯,我細細撫。
婆子還笑說:「哎喲,咱小姐就是有孝心,還急著給相爺蒸裡衣。」
我笑而不語。
是夜,相爺嘔血昏迷,府中大亂。
趁著深寒冬夜,我匆忙逃回了侯府。
若弑父是滔天罪,那就讓我S後去地獄裡和他對峙。
我心中的野火終於落下。
燎原之勢。
19
相爺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