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嬤嬤的表弟王太醫,宣是相爺憂思重,肝火旺,急火攻心。
爹昏迷三日,要撐不住了。
我這才讓浮翠趕去相府,以姑爺的名義,送了兩服柳家祖傳救人的補藥。
沒多久,爹醒了過來,隻是終生氣喘咳血,須得日日服藥。
我亦誊抄了份證詞,送給徐堯清。
男子們是真珍視自己的功名,那是他們的立命之本。
朝上,二哥借爹的勢,徐堯清借清流的勢,趁著爹病重,一舉翻案,棄了他多年心腹李尚書。
比我預想得快,還未冬至,嚴侍郎和柳策都被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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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大石落了下來。
至少,柳策不用在陰湿的牢裡過凜冬了。
他形銷骨立,雪青色薄衫蕩在身上,一見到我,就逐漸紅了眼眶,淚盈於睫。
淚珠一道道滑過他利索的下颌,驚才絕豔。
我心裡頭脹脹地,既舒服又難受。
他撫上我臉頰,唇角打顫地念叨著:「我這是夢想成真不是?」
我抬眼撞進他那雙眼睛裡,狡黠、坦蕩、殘忍、真心。
我撲簌簌地哭了。
我與他再如何,也有幾分真心相付,眾眾男子,唯他還將我看作人。
柳策官復原職。
因為柳策的救命之恩,我爹不得不重用他。
話本裡頭,咱們就要圓滿收場。
外頭鵝毛大雪。
裡頭我正愜意地烤火,吃橘子。
浮翠還笑呵著說:「哎,李嬤嬤說回鄉下帶孫兒,便回了。鄉下哪有您跟前舒服?」
我道:「天倫之樂嘛,屬實正常。」
她跟在我身邊多年,總不好真綁她一輩子,我也送了她不少銀錢,好傍身。
我正笑著,卻瞥見浮翠髻頭的小銀簪,雕工極細致。
我說:「你這銀簪,倒是好模樣。」
浮翠嬉笑:「李嬤嬤說走就走,我給她打掃屋兒,剩了一匣子首飾呢。」
怪哉,李嬤嬤養鄉下一大家子,平日裡就愛財。
一個子兒都舍不得的主。
浮翠又問:「主兒,靈芝粉還給姑爺燉上嗎?」
我愣了片刻,才笑:「自然是燉上。他在牢裡受了那麼多苦。」
浮翠點點頭。
20
開春,我顯懷了,侯府如臨大敵,細致地照顧我。
婆母對我和顏悅色,體貼入微。
畢竟,柳策能出獄全憑我,是我賣父親的人情,賣二哥的人情,賣徐堯清的人情。
自此,柳侯府上,將我奉若神祗。
我借口聞不得柳策的味兒,不讓他在主屋過夜,一直冷待著他。
其他都和從前無二,隻是我的案頭上還多了一枚白玉戒指。
春意鬧,屋外一叢叢鮮豔杜鵑。
屋裡,浮翠正聽我的意思,給孩子做小衣。
言笑間,李拂爾由人摻著過來見我,她現在瞧著似命不久矣。
柳策回府後,依然不願看她,她終日鬱鬱寡歡。
柳策想是,她若不灌醉他,他不必勉強留下她。
但柳策還是常去看小公子,唯一的男丁嘛。
我眉眼間的笑意還未散去。
她問我:「您是世家小姐,也和我這種不識字的女子一樣,歡喜孩兒?」
我笑:「我喜歡孩子,與什麼出身倒是沒關系。」
若說我是女訓女誡的婦孺,盼著相夫教子、開枝散葉。
肯定不是。
隻因為,與嫡母的日子,是我此生最美好的光景。
十月懷胎,一朝生產。
長長臍帶,連接的是我這輩子的親人。
如我和母親,圍坐一起便可抵御世道洪流。
這也是為何,爹讓我落胎,我心有不忍。
可能有孕在身,我起了惻隱之心。
我難得柔婉地勸她:「你為了他,都願變成妾室,他卻這樣對你。」
「你養好身子,到時候我送你回老家罷。」
她幽怨地看向我,執著道:「若不是你,侯爺與我,定會琴瑟和鳴。」
和那種狠厲的瘋子?
不過她也算是另一種瘋子,偏執的瘋子。
我嘆口氣:「我在上京的產業裡頭,有女子學坊,教簡單的識字,然後教些精湛的手藝。」
「你若想留在上京,有個手藝傍身,也是不錯。」
她猶如惡鬼睜大眼睛,大喊道:「你別想趕走我!」
好好說話,還聽不下去,我不是個善心人。
既然不聽,那就作罷。
我揮揮手,打發她離開。
正好看到釧姐兒小心地躲在門簾後,從前我不知她生母還活著,總攬她在跟前兒。
如今,我也不好再留釧姐兒,她有自個兒的母親,亦有親祖母教養。
我這繼母做不得什麼了。
21
十月懷胎,初秋之時,我的女兒出生了。
她紅紅的,皺皺的,是我此生唯一的寶貝。
我給她取名寶珠。
寶珠的出生,讓我懸著的心落在實地。我抱著她,心裡又軟又暖又開心。
母親,如若您在,看看您的外孫女兒,您為我們讀《唐書》,多好。
柳策來看女兒,高興地揚聲道:「待她百日,我要大宴賓客,鋪張一番。」
我覷他一眼,將他趕出了主屋,他對我冷了臉。
寶珠百日宴時,柳策請我爹出馬,請來了聖上。
一時之間,侯府風頭無兩。
宴會正酣時,最出風頭的是一幅畫,前朝畫聖張賢的最後一幅隱世名作。
多少文人墨客,豪擲千金也尋不到。
徐堯清為我尋得,作為賀禮。
——那是他應我的二十生辰賀禮,如今提前送來。
我懂他的意思:我與他之間,了卻幹淨,再無瓜葛。
聖上道:「徐愛卿真是太寵你這個外甥女了!此等畫作送給朕,朕都要升他官的!」
眾人哄堂大笑。
隔著哄笑的眾人,柳策淺眸沉鬱地暗了下來,蹙眉看向我。
當夜柳策質問:「你還在想著徐堯清?所以這麼多時日都避著我?」
我沉默不語。
他啞然失笑:「好,好,陳芸禾,你真厲害。」
「我柳策為你籌謀那麼久,哪怕深陷朝堂,哪怕身陷囹圄,也甘之如飴。」
「卻半點也捂不熱你這塊冷石頭!」
「難道我沒半點尊嚴?!」
我淡淡地望著他。
如今,女兒也健康出生了,我也不怕什麼了。
我問:「柳策,李嬤嬤為何會遇上匪徒?」
我差人找她,最後隻得到她被劫財身亡的消息。
他眼底錯愕,冷淡道:「李嬤嬤帶了太多財物。」
「你為何不與我說?」
「怕你傷心。」
如果說徐堯清輕看我,讓我失望得寒心。
那麼,柳策是讓我害怕得寒心。
李嬤嬤是一刀氣絕的,身上銀票被拿走了,但我送她的白玉戒指還囫囵地戴在手上。
那枚戒指珍貴非常,卻未被劫,那匪徒是做善事?
我心如明鏡:「你知曉爹嘔血是我的手筆?」
他眼眸精光流溢,穩穩地回道:「怎麼會是你的手筆?」
「不過是下人不小心,給相爺的膳食裡加錯了玩意兒。」
我滯了一息,小退兩步,我根本沒在食物裡下毒。
他隻是懷疑李嬤嬤幫我下毒,就手起刀落,S了她。
柳策伸手,拂去我額發。
他指尖碰到我的剎那,我生生忍住自脊骨起的戰慄。
他淡淡然道:「芸禾,如今我得了拔擢。」
「日後侯府顯耀,再沒人能欺負我們。你隻管享侯門富貴,別想其他。」
我任由他輕撫我臉頰,緩緩垂下眼簾,淡淡地笑。
柳策骨子裡,是個狠人。
李拂爾懷有身孕,百般委屈,但柳策不喜她,就可一直冷待她。
而他也輕看了我的感情。
李嬤嬤,自幼跟著我,當我得知她枉S時,我悄悄哭了整夜。
這些男子,為何總喜歡作踐我的真情呢?
他如今是歡喜我,誰說以後會不會這麼對我?
陰私些說,他當初娶我真是歡喜我?還是真的和婆母一樣,為了相府的勢?
一旦信任有了裂痕,隻會慢慢碎落滿地。
真心的柳策,也隻是比我爹、徐堯清和二哥好些。
比爛而已。
我不會爛在他們裡頭。
許久,我放軟了身段,柔柔地伏在他懷裡。
他以為我不再計較,舒口氣,牢牢地擁住我。
李嬤嬤S得很冤。
我爹素有吃靈芝補身的習慣,他裡衣的藥粉和著靈芝粉,才能生效。
李嬤嬤幫我採買,知道有隱蔽之用,卻不知有何用,用在哪。
就像柳策也不知,他日日服用的補身靈芝粉,也有他用。
後來,侯爺的裡衣,又總蒸得暖糯糯的。
我不做薄命女。
我寧做薄幸人。
22
一階階的位高權重,柳侯日漸顯榮。
而柳家的重重後院裡,多了一茬茬的貌美女子。
有婆母自作主張選的,有同僚巴結送的,也有貴人賞的。
我都在府裡好生安頓了,隻是,侯府再無新子嗣。
柳策的性子越發暴躁,淺淺的琥珀眸越發深沉。
每聽下人稟報他摔爛了多少盞子,我常笑出聲。
他好不容易得了權勢,卻不能人道。
是挺鬧心。
他將過嘴的吃食都一一查過,都無紕漏。
柳策再也不敢宿在我這。
我想,是對我還有幾分情, 怕我笑他不行罷。
正因那藥,他不能肆意負我。
——寵不了別的女子,又生不來別的子嗣。
李福爾終究還是鬱鬱而終了。
小門戶的女子,帶著豐厚的嫁妝,懷著滿心期待地嫁到高門,獨獨沒想到,這才是她一生凋敝的起因。
我將李拂爾的兒子記在我的名下,成了侯府的世子,算是我對她的一點補償。
我隻管如珠如寶地,養育我的女兒寶珠。
春和景明。
我盤好發髻, 簪上八寶東珠步搖,輕啜剛沏好的雨前龍井, 萬金一兩。
浮翠交代上京鋪子染坊的雜事, 順嘴問了句:「夫人,您教她們手藝,怎麼不教讀書呢?」
我笑她:「安身立命是根本。沒本事, 滿腦子思緒,出了岔子如何?」
茶香順著喉, 溢滿鼻腔, 我舒坦地嘆:「許多事,要徐徐圖之。」
就像報復我爹。
如今他仍位高權重, 又如何?
病氣纏身。
不能熱,不能冷, 不能饕餮,不能人道。
活受罪。
比毒S他, 強上許多。
屋外有些熙攘。
我點點頭,浮翠打簾子起。
晨光熹微,姹紫嫣紅。
院中一眾鶯燕齊聲道:「主母晨安, 主母吉祥!」
我懶懶地放下茶盞,抬了抬手。
手已有些許細紋,指上有枚碧璽戒指,是聖上賜的诰命夫人的賞。
我緩緩起身,淡聲道:「今兒要去嚴尚書府, 嚴家側夫人抬為正妻。」
「你們先退下吧。」
她們齊齊福身道:「是。」
浮翠扶著我出府,我吩咐道:「侯爺那些門生的女眷,後日辦個席面, 我好見見。」
「讓文春燕帶上她兩個公子,還有嚴夫人, 她坐我身邊兒。」
「是, 夫人。」
「啊,釧姐兒的夫子,便選頂好的,也帶著寶珠一起去。」
「是。」
我與柳策, 隻是被世道洪流所吞噬的,滄海一粟。
但我富貴生,富貴終。
也算是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