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於我是母親,之於他亦是長姐如母。
他欲撫我臉頰,手止了又止,卻不敢為我拂去淚珠。
我落寞地垂下眼簾。
此時,一道豁亮的聲音響起:「芸禾。」柳策含笑闊步而來,拉住我的手。
他雙目炯炯地看向徐堯清,道:「舅舅好。」
徐堯清點點頭。
柳策牽著我往靈堂走。一瞥間,徐堯清的眼底有一絲晦暗不明。
回府,一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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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屋,烷桌上多了幾本珍稀的古書,紙頁殘缺,卻都是孤本。
我倏然有幾分感動。
他伸手揩掉我臉頰的淚痕:「早些時候差人去尋,眼下到了,隻能當是安慰你。」
我按捺不住輕笑,坐下翻了又翻。
這才真的平靜了下來。
待到燭淚將溢,我合上書。
柳策終於等到我坐到床邊,才開口問:「你與徐堯清是什麼關系?」
「我以為你與嫡母不對付,所以徐堯清那支總在朝堂上尋我麻煩。」
我道:「他是我的小舅舅。」
他凝著我,顯得不信,我打下床帳躺下。
夜深,無聲,聲在樹間。
我以為,他會一如既往地算了。
「啊!」我嚇得叫了聲。
他突然狠咬我脖頸,切齒道:「陳芸禾,若不是你說,想找個溫和的紈绔嫁了。」
「我好端端地在這兒演什麼戲?」
11
爹為我議親時,我向外放過口風,我喜紈绔,花銷多。
大姊雖是遠嫁,好說嫁的是年貌相當的夫君。
我是庶女,相貌平平,爹給我相看的,皆是有權有勢的。
撇去年紀大的,我嫁進去能做正室的,也沒幾家。
我隻能潑自己的髒水,爹還以為,是對頭勞太傅造謠我。
靜夜屋外,蟬鳴陣陣。
他硬挺得鼻尖紅了:「你十四那年,我還在書院。」
這一句欲言又止的,惹人浮想聯翩。
他自嘲一聲:「侯府沒多少家底,我從不敢享樂。」
「若不是,久而久之,你入夢而來,生了妄念。」
「若不是,你議親當前——入夢的登天梯在前,我也不會亂作什麼紈绔……」
「娶了你,才發覺你既與人為善,又冷漠自利。」話鋒一轉,笑,「可又極有趣。」
他眸光漸漸幽怨,惡狠狠的語氣中透著委屈:「可你早有意中人,念念不舍!」
說罷,他竟掉金豆子了,滾燙地砸在我手背上。
我手足無措,又心生苦氣。
他是這世上唯一對我溫柔的人了,怎麼還哭呢?
我怯怯地望向他:「你我才是夫妻,過往有何重要?」
徐堯清隻是一個克制的、不可觸碰的夢,但他現在,連碰都不敢碰我。
我不是懷春少女,不會再把他作回事。
得了空,我專門讓浮翠去打探。
柳策十四入讀高書院來,成績斐然。
隻是侯府勢弱,沒出才名。
後來殿試不錯,但隻得了禮部主事這闲職。
他從前行事周正,從不鋪張,侯府未倒臺,還有他操持的功勞。
隻是近一年才紈绔浪蕩,行徑不羈。
與我十六議親的時日,相吻合。
驀然,我有一陣說不清的松懈快慰。
從沒一個男子,肯為我做到這般。
那日後,柳策對公務上心起來。
上值到很晚,常宿在書房。
我在屋裡清闲許久,終於,從母親的S中回過神。
放下書,揉了揉太陽穴。
窗外,碧雲天下,秋風掃桂蕊,縈鼻桂花香。
已從夏至秋。
朝堂上,柳策常向我打聽爹的喜好,與爹來往甚密,近來他辦事還有幾處漂亮。
我盈盈笑了,借著父親,他能施展,是好事情。
這邊,聽李嬤嬤正和我說柳策的事。
那邊,下人端來柳策選的上好狐裘,讓我選選款子,好入冬傍身。
還有一封拜帖,是高書院入泮禮,請柳策觀禮。
——隻有既往優秀的學生才可觀禮。
還有一信條:【你若愛才俊,我不差的。】
我哧哧笑出聲。
雖說成親前,衝著他溫順、沒本事去的,但那是矮子裡面拔將軍,沒轍的事。
如今他把我放在心上,是錦上添花的好事兒,我也歡喜他的。
12
母親故去七七四十九日,牌位被供奉在祠堂的右側。
幽深祠堂似一張巨口,吞下了她的一生。
我孤零零地抬頭看,滿牆被壓一頭的女眷牌位。
我將悼詞在她牌位跟前燒了,我隻願她來生自由,來生肆意。
火舌瞬間將一紙悼詞吞噬殆盡,隻剩奄奄餘燼。
可有一把野火,遲遲地,冉冉地,在我心裡,悶悶地燒。
此時,徐堯清信步而來,遞來一封信。
我疑惑地看向他。
他清淡淡的神情,但語含譏诮:「這便是你選的夫君?」
搖晃的馬車裡,我一行行字看過去。
自腳尖起,全身像覆了寒冰似的,止不住地打顫。
老夫人使完了李拂爾的嫁妝,我正好議親,她又想靠攀親為侯府博出路。
對外,說原配病逝;私下,貶妻成妾,嬌藏在後院。
這腌臜手段,連我都始料未及。
難怪,佃戶出身的福娘清雅如蘭。
福娘就是,先夫人李拂爾。
如若是剛嫁來就知道,我肯定無所謂。
可如今,我對柳策有了情……被得惱羞、難堪,與怨恨絞纏著,霎時激蕩在我胸前。
柳策當初與我說的真心,又有幾分?!
深秋夜寒,我披衣坐在妝臺前,倚在窗前看,柳策被護院狼狽地趕出院。
我果決、涼薄慣了。
他對不起我,就棄了他,又有什麼難?
隻是轉臉看。
銅鏡裡頭,慘笑的女子雙目沁得透紅,淚珠子像斷線的珍珠似的往外掉。
萬分狼狽。
我讓浮翠將柳策送我的古籍,都拿去賣了。
燒了吧,是對學識的不敬。
放著呢,是對我自己的不敬。
僵持了小半月。
立冬,福娘生了個男丁。
老夫人請人敲鑼打鼓,喜慶一番。
我穿上狐裘鶴氅,紅底雲錦襦裙,髻上簪著金步搖,驕矜高貴,氣色好。
我要去垂絲院看她,畢竟是柳府的第一個男丁。
沒準,也是最後一個。
老夫人正抱著孫兒,坐在李拂爾床邊。
李拂爾渾身像被抽了骨頭似的,臉色慘白如紙。
老夫人見我獨自來的,板了臉:「你做主母的,家中男丁誕生,怎麼不把侯爺一起請來?」
「也不見備好補品。失責,善妒,難堪。」
我徑自坐下。
老夫人見我無言,變本加厲地數落:「我瞧你也不是個好生養的,進府快半年也未見動靜。」
「你就將福娘的兒子記到名下。這樣,你也算有所出的主母。」
這算盤珠子都快撥崩了,記到我名下,讓庶子變嫡子,補償李拂爾。
我扶了扶鬢間的步搖,嗤嗤笑了聲:「主母?」
「什麼樣的主母?被诓騙的主母?被戲耍的主母?」
老夫人不高興道:「你發什麼癲兒?」
我掃了眼浮翠。
她應著眼色,大力氣舉起茶壺「砰」地狠掼在地,驚得老夫人和婆子們連連後退。
我冷笑了聲:「當初柳家求娶,道先夫人病故,娶我做續弦。」
「先夫人?這不好端端地在柳家後院,今兒還生了公子。」
我冷冷地將目光落在福娘身上:「是不是,李拂爾?」
李拂爾本就慘白的臉,越發青白。
老夫人睜大雙眸,細紋全被撐開。
我掠過她們一眼,揚聲喝道:「騙婚相府,告去聖上那,侯爺小說是降職,大說可會削爵!」
「削爵」二字像隻鬼手,生生捏住老夫人的脖子。
她踉跄後退,癱坐在圈椅上,大氣不敢出。
門口的柳策,正白著臉看著我。
我起身慢聲道:「所以,屋裡的,乖巧安靜就好,別惹我。」
「萬一,我這被騙婚的,被欺負得難受,口出狂言怎麼辦?」
13
浮翠扶著我走出垂絲院。
柳策上前拉住我道:「芸禾,這些時日,你是因這事不理睬我?李拂爾不重要。」
「你柳家騙婚,何不重要?」
我冷冷地說:「柳策,你騙婚在前,婚後從未坦白,你心不誠。」
他語中輕緩有序:「芸禾,恰逢你選婿,母親屬意我與她和離,讓我去相府求娶。」
忘恩負義,是像老夫人做得出的。
「但她灌醉我,有了身孕,才不得不留在柳家。」
李拂爾沒了嫁妝,再成棄婦,不是逼她進S局?
若是我,也隻能這樣做。
他神情坦蕩,無愧色:「我知道,我這樣毫無擔當,但得到你的登天梯在此,我必定要試上一試。」
我拂開他的手,不想再看他一眼。
他又狠狠捏緊我的手:「芸禾,是老天注定你我是夫妻!」
「之前,相爺想將你嫁給平南吳王為妾。」
我爹是曾屬意,將我嫁作四十歲吳王的妾室。後來吳王S於進京的一場酒宴,他年歲大了,酣暢好酒,夜深在帳中故去。
他凝著我的眼:「那場宴席,我哄鬧眾人敬酒。後來,吳王S了。」
「芸禾,這是老天都在幫我!」
「我一定要娶到你!哪怕,我不義,棄糟糠。」
我發笑:「說到頭,還是我的錯?」
我匆匆離開,剛進屋,我「哇」地吐了出來。
我到底又是惹上了什麼人?
不說真心,柳策是實實在在的陰狠。
歇了幾日,文春燕來府上交遊。
她一身紅袄子,椎髻插著綠寶石步搖,俗氣,又大紅大綠的舒暢。
她笑我:「瞧你蔫兒的。」
「早年你還說,我嫁武將頭,你嫁文官首,咱們做上京最富貴的夫人姊妹。」
那時才十五,總做夢會嫁給徐堯清。
「你嫁個軟柿子,是不是天真了?大戶人家後院裡頭,哪裡會輕省?」
我故作鎮靜,諷她:「那何將軍,不也不省心?」
她挑眉另起話頭:「和那些端莊淑女不一樣,咱們倆能做姐妹,天生都是把自個兒放前頭的惡女子。」
「不過,你婆母道高一尺。」
「今兒我姑母與我道,是你瞧上柳策,威逼利誘的柳家,貶妻成妾,正妻還藏在後院呢!」
我撥弄著茶盞,輕輕笑。
老夫人到底經過事,此舉反客為主,實在是漂亮。
矛頭指向的都是我,是我以勢欺人,是我強嫁柳家。
哪怕我現在指責柳家「騙婚」,應該也沒人信了。
我莞爾道:「這不正好,爹要氣S了。」
這也是為何,我拿「削爵」這等天大的事,嚇唬老夫人。
我想看看,她急了,會不會給我爹來上兩口。
文春燕咯咯笑:「我見你面兒上淡淡的,但母親走了,心裡難受。」
我與她相視一笑,姊妹不是白做的。
此時,小廝端來一盤盤吃食,再是一盤盤首飾。
近日柳策討我歡心,費盡心思,我都是送一撥給李拂爾,拿一茬去賣了。
文春燕不客氣地拿了些去。
我用帕子掩鼻,遮點心的味道。
她臨走前交代:「可別心軟了,你這夫君什麼好事都給佔了。」
「美色享了,孩子有了,又高娶貴女了。」
送走文春燕,初冬的天泛著青藍,要下雪了。
我讓浮翠喊來相熟的大夫,為我把脈。
大夫走後。
我又吩咐李嬤嬤:「我帶來的行頭裡,左屜子有一瓶靈芝粉。」
「近來天冷傷身,日日給侯爺燉上。」
李嬤嬤福身稱「喏」,利索辦事去了。
我哪裡又真會心軟?
那日之後,府裡的下人亦是貼心,日日將侯爺的裡衣蒸得,猶如臉皮子軟和。
可惜,裡衣沒穿上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