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皇失措之間,從牆頭掉了下去,聽著可疼。
清早一起。
浮翠匆匆趕來:「二小姐,這可好,滿上京的人,都知曉柳家輕看咱相府了!」
「這邊娶我們二姑娘做續弦,那邊後院有個庶子就要生了!」
我掩袖後退,裝作被嚇到,心嘆,文春燕真是個厲害的。
昨兒給她捎信,幫我撒潑開,今兒上京全都知曉了。
「還有,咱姑爺爬相府院子,差點被護院抓去官府!」
「今兒,老爺告假不上朝,正堂的茶盞子都碎好幾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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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擺擺手,讓她趕緊拾掇走人。
爹向來是個暴脾氣,相府不能再待了,不然就要撒火在我身上了。
臨走前,我打算去瞧瞧病重的嫡母。
6
路過祠堂,祠堂像座碑矗在府中。
陳家女眷的牌位,皆放在右側,她們從供品到牌位,都比不上主桌。
我那時差點沒忍住笑出聲,真是到S,都要壓她們一頭。
誰知道,到地府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呢?
嫡母的合清堂內,樹影徐徐,隱著常年的病氣。
屋裡,她正沉沉睡著。
總說世家後院子女,勾心鬥角。
實則,相府沒個好爹,卻有個好母親,咱們四個嫡庶子女相處極好。
兒時,我們春放紙鳶,夏吃冰,秋打桂樹,冬烤火。
好愜意。
我最喜歡的就是,冬日就著腳邊炭火,伏在母親腿上聽她讀書。
讀那些夫子不願講的男人書。
彼時,姐姐早倚在貴妃榻上酣睡。
伴著炭火「噼啪」聲,我也入夢天地世間之溝壑,酣暢淋漓。
每每醒來,母親手是暖的,姐姐咯咯笑我貪睡。
那些好日子,隨著母親的病弱而消逝了。
她若不為陳家多年操持,哪會病得這麼重?
她沒想清楚:陳家丟了臉,沒前途,都是父親想法子。
我心疼地撫著母親頰邊。
但不打緊,爹也不好過,還會一直不好過。
我親娘自缢而亡。
十三那年發賣的郝姨娘,是會給我繡香囊的好姐姐。
母親更是我心裡愛重的人。
她初見病症時,父親還日日流連於各個姨娘處。
我爹常說我是婢生子,上不得臺面。
也許他說得對。
我天生惡女子,曲意逢迎,不擇手段。
我總把爹的裡衣蒸得軟和和、香糯糯,那是因為我日日、日日精細小心著,摻上藥。
從那時起,滿後院的姨娘都受了冷落,都無所出。
一道颀長身影,進了屋。
他一身月白袍,光風霽月,是嫡母的麼弟徐堯清,比我大七歲。
任職吏部尚書,是徐家最出色的子弟。
我笑喊了聲:「小舅舅!」
他慢步上前,淡淡松雪香縈鼻而來。
既有文人香,又有武人氣。
他眼梢輕斜,語調清淺,又暗含諷刺:「聽聞,柳策的姨娘即將臨盆。」
「這就是你自己應的婚事?」
我心虛地低下頭。
早在柳家提親前,徐堯清就知會,會為我議得一門好親,別聽我爹的。
但我在他外出辦事時,一口應下了柳家的婚事。
屋子裡,隻餘母親沉沉的呼吸。
他才緩緩嘆氣:「芸禾,你餘生應享尊榮,見天地。」
「不應像我阿姊這樣,被拖入後宅的泥淖中。」
我落寞地笑了。
他是此世間,唯一希望我隻管活得舒心的人。
而我,曾也想嫁天下第一的才俊。
他教我讀男子書,為我傳道解惑。
他就是那個我心中的天下第一。
7
皇上念著我爹低嫁女兒,小懲柳策,停職一月。
柳策全不在意,闲職停了,不打緊。
他從前送的是金銀玉器,現在送的是,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破舊書籍。
我未拂他的禮。
看書的喜好,是母親和徐堯清教的。
徐堯清曾和我說:「即便女子不可入仕,不可自立門戶,你也應飽讀詩書,醒悟神思,莫平白悲戚戚地過。」
「你是貴女,便清醒快意地過一生。」
但我很少外露這個喜好,畢竟爹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
出嫁後,我把書籍都收在箱子裡,隻是貴妃榻的靠枕下,放了一兩本書。
我闲來沒事,便翻閱翻閱。
沒想到,他察覺出來了。
此時,我瞥見在門簾處的柳策。
他迎著絲縷陽光,明眸流湛,我頰邊無知無覺地熱起來。
罷,福娘之事他也吃了教訓。
他還算可心不是?
我招了招手。
他頓時春風滿面,踏步而來,坐在我身邊,順手為我打上扇子。
窗外樹枝婆娑作響,偶有蟬鳴。
除了母親,還有誰這麼溫柔地對過我?
但停職這事兒,狠狠戳中了老夫人的痛腳。
她將我喚過去。
甫一進屋,老夫人狠杵兩下拐杖。
她呵斥我:「既做柳家婦,怎可這般說出家醜?」
我不疾不徐地坐下:「婆母,您都知這是家醜,那為何在求娶前不說道清楚?」
她不理睬我的話,繼續指摘我:「你害得自己夫君停職,還不知錯?」
我愁眉幽嘆:「是柳家不地道在前。」
老夫人拍案而起:「你莫在那端做派頭!不過是庶女!」
我朗聲道:「庶女是相府的庶,我爹是當朝丞相,我同胞二哥是御史中丞。」
老夫人咽下了話頭。
我撥弄兩下茶盞,淺淺含笑。
世家老派些的,總要分清嫡庶,庶女更是泥地裡的。
同胞哥哥出了頭的,才勉強認庶女是貴女。
我二哥哥這麼早能出人頭地,少不得我一份功。
十六那年,我好不容易相看了位年貌相當的男子——京兆尹之子。
但為了二哥的拔擢,我恭讓了婚事予御史大夫家,我二哥才順利擢升至御史中丞。
是有些可惜,但能做個人情送哥哥出頭,也是合算的。
我得先給自己提個身份,日後出嫁也好有底氣。
思及此,我又覺可悲。
想安身立命,得為旁的男子做嫁衣,才可取暖一二。
8
老夫人拿我沒轍,隻降我月例。
我不缺銀子。
母親為我揀選的嫁妝產業,近年早借著二哥的勢,風生水起。
老夫人侯門多年,一招不成,換一招。
趁著柳策隨禮部侍郎外出,不在府上的當口。
她稱病不出,差人送來府上的庫房鑰匙賬冊,將侯府管家爛攤子,全交給了我。
我瞧著那一摞摞的賬冊,懶懶地拂去上頭的灰塵。
我對後宅「掌權」沒興致,不過是為男子打理家業,有幾分好落在自己手上?
無非是,多些權力磋磨後院裡的女子而已。
但她使絆子,我也不惜得慣。
我花了兩日細瞧賬冊,我打小好學,跟著母親學得一把看賬經營的好手段。
侯府賬上一個個窟窿,讓人笑得能多吃兩口飯。
先夫人李拂爾,應該也是個有些明豔心思的女子,主屋的秋千和花圃,就是她讓人做的。
但可惜了。
有錢的小門戶嫁進侯府,結果被老夫人使盡她的嫁妝,去填侯府的窟窿,她什麼都沒撈著,就病逝了。
看到這,我突然覺得好好整治婆母,也不是件壞事。
就當我為先夫人李拂爾積德吧。
我請來相府姚嬤嬤。
她是貴妃賞到母親跟前的,尚給我幾分薄面。
由她按侯府規矩,揪著錯處,將下人拉出來責罰,一棍棍杖子都在她跟前罰的。
那些老人叫苦連天,鬧了幾天。
我隻在屋裡吃冰躲懶,闲闲看書。
老夫人終忍不住,衝進我屋大聲喊:「不慈啊!你這個做夫人的,對府中老人不慈!你也不怕相府遭人笑話!」
我恭順道:「母親,媳婦是柳家的人,笑話輪不上相府。」
「所以你就把侯府老人都打了個遍?!」
我掩袖笑著說:「婆母誤會,媳婦哪兒會管家?是母親喊來貴妃賞的姚嬤嬤幫我的。」
老婦人怔了怔:「貴妃?」
我點點頭。
姚嬤嬤走進屋,氣派地附和道:「老身從前跟在貴妃身邊十年,後來幫著相爺夫人開府。」
她這話一立,老夫人就不說話了。
老侯爺五年前病逝後,老夫人都沒機會進宮,現在見著宮裡人,哪敢吱聲?
姚嬤嬤又道:「柳老夫人,侯府主母嚴明治下,貴妃娘娘聽了,定要誇侯府的。」
婆母隻能悻悻離開。
浮翠端來一盤銀錠子,我笑:「嬤嬤辛苦了。」
她福身作禮:「您母親病重時就放心不下您,多有囑咐,老身自是要幫的。」
情面說到了,姚嬤嬤領著銀錠,利索離開。
9
趁著姚嬤嬤的威風還在,我順勢削了婆母院裡的下人。
護院將要削減的下人,直接提溜走,外頭亂著,我盈盈轉身進屋。
老夫人瞧了外頭,慌張道:「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你還要這般苛待我?」
我殷勤地端上補湯,喜笑盈腮地說:「婆母,您禮佛之人,佛祖不喜鋪張,小院清淨些是好事。」
「您放心,兒媳使了自己的嫁妝,在青慈寺為您上了大功德。」
「不日,柳家老夫人勤儉獻功德的善舉,便會在上京傳遍。」
她咬住要罵的話,恨恨地,抖索著手指向我。
最後,隻能扶額喚喚:「哎喲,你下去吧,下去吧。」
青慈寺那錢出得,我也有幾分心疼,但買她「乖巧」,值當。
與人過招,最怕有來有回,最好是,一連連地擊過去,再無還手之力。
臨出屋前,我覷了眼一旁唯唯諾諾的福娘,她模樣清雅,不像佃戶出身。
她房中用度還是正妻規制,也不像是老夫人舍得的。
小半月的陣仗。
最後以我每個下人十兩銀子,做了收尾。
實打實的銀子到手,他們才好將我的差事做到位。
終於,我能安生享幾日快活。
我喚釧姐兒來主屋,給她讀我喜歡的《唐書》。
我借著她,回憶與母親一起的好時光。
柳策終於回來,連廊下,他大步流星,雪青色薄衫隨風擺蕩,有幾分寫意風流。
張婆子正附耳,講著近來府上的事。
我撥弄著書頁,等他來興師問罪。
他卻坐下拉住我,戛玉敲冰的聲音,溫柔地在耳邊響起:「你持家有道,莫生母親的氣。」
我是沒想到,他向著我。
他見我詫異,耐心道:「我母親不懂管家門道,從前我吃了不少苦。你這是幫我,是我的幸事。」
我回握住他的手,淡淡笑了。
我是沒想過,他理解我,肯定我,他比大多丈夫,好許多。
浮翠突然跑進院兒,跪伏在地,哭喊:「小姐!咱相府夫人去了!」
10
金烏未升,靛藍天色,我已乘馬車到了相府。
相府門頭白綢幾丈,極威風,下人白衣素缟,在門前侍候。
靈堂中,爹端坐著,幾個子女嫂嫂都跪在一旁。
母親病重半年,走也是意料中的事。
我極其平靜。
遲暮天邊,酡紅如醉。
徐堯清匆匆而來,月白袍子沾了泥水。
他磕頭拜禮後進了裡屋,我也起身跟去。
連廊拐角處,四下無人。
我古井如波的心,起了波瀾,我像以前一樣,袒露出我所有的脆弱。
我小心地拉住徐堯清的袖子,低低地,哭出了聲。
他身上的松雪香。
既有文人香,又有武人氣。
我隻敢揪緊他的衣袖,瑟縮地哭:「母親S了……S了……」
徐堯清低低道:「芸禾,冷靜。」
他的聲音清冷冷,但我鬢邊有熱淚點點。
他也一樣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