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菜熱了又熱,吃了再吃。
從虎皮肘子變成了虎皮肘子燉土豆,虎皮肘子糜,虎皮肘子湯泡飯。
李春紅後來一聞著豬肉味就犯惡心,過了好久都沒緩過來。
8
大年初五,迎財神。
那天,家裡的門鈴難得地響了。
誰啊?我暗自誹腹。
我跑過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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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剛打開,我就被突如其來的口號聲嚇了一跳。
「老大!老大!新年財神到你家!」
門口擠著一張張凍得通紅的小臉,不是別人,正是青龍幫的那幾個孩子。他們的手上都捧著一鐵盒熱氣騰騰的餃子。
周大米扮成財神的樣子,大白胡子拖地,嬉皮笑臉地朝我作揖。
「有客人?!」
李春紅聽到動靜後立刻蹿出房間。
看清來人後,她一蹦三尺高:「耶!不用吃剩菜啦!!」
十來個小伙子圍坐在客廳,嘰嘰喳喳地說這說那。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我怕不夠,又去廚房和面,包餡,又煮了滿滿一鍋。
李春紅和周大米自告奮勇,出去買了羊肉和酸菜,打算支個銅鍋涮肉。
山雞寶貝似的從懷裡掏出一袋湯圓,說是他奶奶親手包的,讓大家都來嘗嘗。
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我發現青龍幫的不良少年其實本性不壞,甚至比其他的孩子更加純真善良。
刺頭兒獨自照顧年幼的妹妹,山雞撿廢品給奶奶治病,大龍自己連飯都吃不飽,卻養了一院子的流浪狗。
他們大多父母進城務工,或留守,或單親,無人照顧,沒有依靠。隻能拉幫結派從「學壞」裡找到歸屬。
或者說,讓自己看起來很壞,才不會被其他人欺負。
原本,李春紅也應該成為其中一員。
翹課,喝酒,抽煙,文身。
但她遇見了我,所以不S鳥李春紅成為三好學生李春紅。
而他們遇到了我們,所以青龍幫成為青龍學習互助小組。
氣氛鬧得正濃。
周大米嘻嘻哈哈舉起杯子,笑得小臉通紅:「我以後要守在我爹身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
刺頭咯咯直笑:「切,好男兒志在四方,我以後要出去闖闖!」
山雞拿著牙籤剔牙,漫不經心:「我要掙大錢,給我奶治病。」
他又懟了懟埋頭吃肉的大龍:「你呢?」
大龍茫然抬頭。
摳了摳腦袋:「我想娶個漂亮媳婦……」
大家笑作一團,罵大龍沒出息。
霧氣蒸騰,一張張年輕的臉在我面前搖晃變形,恍惚間,眼前的人轉瞬老了二十年。
周大米下海經商,兒女雙全;刺頭和妹妹在老家開了燒烤店。
山雞奶奶去世後,復讀了三年,考上了醫科大學;大龍傻憨憨地養著貓貓狗狗,打了一輩子光棍。
他們對自己的命運全然不知,隻是熱火朝天地在沸騰的火鍋裡,爭一片煮柴了的羊肉。
李春紅乖巧地坐在旁邊,一臉幸福地看著小小銅鍋內的沉浮。
我悄悄問:「你呢?」
李春紅不語,隻是一味地笑著。
那天的客廳太吵了。
周大米放縱的大笑聲,山雞吃到了餃子裡的硬幣而激動大喊,電視機裡的春晚回放,窗子外的鞭炮齊鳴,與火鍋咕嚕嚕的沸騰聲混在一起。
以至於我沒有聽到李春紅蚊子似的小動靜。
她說,她想讓我過上好日子。
9
冬去春來,轉眼過了兩個年頭。
李春紅順利考上了縣一中的重點班。
意料之中。
她把小腦袋揚得高高的,得意道:
「我是全縣前三十,校方說學費減半。」
李春紅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林花,你可以不那麼辛苦了。」
哼。
小鬼頭,還怪懂事的。
我不說話,把碗裡的雞蛋挑出蛋黃夾給了她。
上高中了,得吃點更有營養的東西。
我正琢磨著要不託人去城裡買點保養品,樓下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春紅?!李春紅!」
是李春紅的爸爸,李國立。
我趴在窗邊向下看,男人抱著個大大的洋娃娃,在我們家樓下大喊。
李春紅聽到那道聲音時,身子立刻僵了僵。
她順了把掃帚,風風火火地跑下樓。
「李國立,你來幹啥?!」
李春紅把掃帚戒備地舉起來,一副要幹架的氣勢。
男人把墨鏡摘下,身上的西裝褶子很多,應該是坐了很久的火車的緣故。
他見狀隻是呵呵一樂:「大閨女,爹來慶祝你考上一中。
「給你的禮物。」李國立把洋娃娃遞了出去。
娃娃穿著千篇一律的漂亮裙子,被遞出去的那一刻由於感受到了動作的震動,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睛。
李春紅和她的禮物動作同步,垂眸,無語地看著地面。
李春紅一點也不喜歡娃娃。
這個禮物很敷衍。
為了慶祝她考上高中,我送給她一支英雄鋼筆,山雞用貝殼做的風鈴掛在了客廳的窗戶旁。
大龍帶來了一隻小奶貓,叫小龍。刺頭怕李春紅受欺負,就做了把手工的刀子,現在正放在客廳用來削蘋果。
大米則託爸爸從廣州帶回來了一件特別漂亮的小靴子,小羊皮的,李春紅特別喜歡。
在我剛給她零花錢的那段日子,她給自己買了很多個洋娃娃。
她說是因為小的時候過家家,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送的娃娃,可她沒有,所以沒人願意帶她玩。
我以為她會瘋狂地買娃娃直到填滿整個房間,但她沒有,隻買了三四個就停止了。
面對一屋子流水線似的娃娃,七八歲的李春紅或許會很快樂,但十四歲的李春紅隻覺得無聊。
她過了那個年紀了,而快樂是過期不候的。
此時,過期的娃娃穿著過期的衣服,成了一個過期的禮物。
微笑的嘴角提醒著自己,這份遲來的父愛也是過期的。
李國立嘖了一聲:「不喜歡?」
換作以前渴望父母的愛的李春紅,或許會撒個小謊。
但她現在不用。她在我與友誼上獲得的愛,要比這多得多。
我教過她有話直說,不必隱瞞情緒。
所以李春紅直視他的眼睛,坦言道:「對,我不喜歡。」
男人尷尬地縮了回手,終於圖窮匕見:「春紅啊,爸爸這次來是想問問你,願不願意搬到爸爸那去。」
「哦?」李春紅嘴角掛起諷刺的笑,「不用陪宋玲去海南了?」
她湊過前去,冒出了點壞心思:「還是說,她當小三沒當夠,又去勾引有婦之夫了?
「呦,李國立,你挺失敗嘛。」
李國立臉上閃過一絲羞恥和憤怒,拳頭應聲而來重重落在李春紅的臉上。
我立刻跑過去把她護在身前。
可惜晚了。
霎時,李春紅的臉瞬間腫了起來。
面對突如其來的暴力,她隻是麻木地用舌頭頂了頂腮。
縣城裡的新鮮事不多,李國立兩次失敗的婚姻在熟人圈子裡早就傳開了。
他是個要面子的男人,可對其他人的非議不得不忍耐,唯獨對李春紅的嘲諷有了辦法。
暴力是最優解。
他給了她生命,是她生物學上的父親。
生命的賦予是件比天大的事,因此他有權處置她。
就像他曾經有權把小小的她拋棄在奶奶家一樣。
街坊鄰居紛紛從窗子裡探頭,向李國立無聲注視。
計劃生育的年代,一家一個孩子都像個寶似的供著,幾乎沒有人會在外面對孩子下這麼重的手。
於是圍觀的人多了起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把這對父女圈禁起來。
李國立氣急了,臉色漲紅。
他面子上不好看,便一定要爭些嘴上功夫:「艹你媽的小賤人,怎麼跟你爹說話呢?!
「老子他媽的大發善心想把你接回家,你還敢嘲諷你老子,跟你那個S媽一樣不識好歹!!」
包圍圈縮小了一些,人群中有人發聲。
「有沒有素質啊?對孩子罵得這麼難聽?」
「呦,小春紅考上一中了知道獻殷勤了,平常怎麼沒見到人管孩子啊?」
「我當初還以為這小孩是孤兒呢!」
「攤上這種爹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李春紅的身後站滿了支持她的人,這給了她底氣和力量。
於是她漸漸挺起胸膛。
「聽到了吧,既然您這些年來都沒管過我。那就別上趕著獻殷勤了,怪跌份兒的!」
李國立低頭笑了笑:「有娘生沒娘養的雜種,老子早就該好好教育你了!」
說著,他衝了過來。
我立刻將李春紅摟進懷裡,用相對堅硬的後背替她隔絕來自生父的暴力。
預料的痛感沒有出現。
我轉身回頭,一個高壯的身影擋在我倆的面前,逆光的白色背心鍍了層金。
刺頭將巴掌生生攔下,撿廢品而滿是繭子的手攥住李國立手腕,指節微微泛白。
不遠處傳來摩託車引擎的轟鳴。
一群半大的小子跳下車,手拿棍棒,氣勢洶洶朝著李國立逼近。
這一幕頗有古惑仔的氣勢。
「就是他欺負李春紅——」周大米在躲在人群中通風報信,指著男人大叫。
塵土飛揚,叫罵不絕,場面頓時混亂不已。
為首的山雞立刻抄起棍子,帶著刺頭和一眾弟兄加入這場鬧劇之中。
扛著為友誼兩肋插刀的大旗,青年人躁動的血液在這個夏天沸騰起來。
我作為李春紅不那麼合法的監護人,悄悄護著她離開。
聽說李國立被打得很慘,最後還鬧到了警局那裡。
但萬幸的是李國立傷得不重,傷情鑑定沒得出個所以然來,而大多數的孩子都隻是被教育了一頓。
山雞和刺頭就比較慘了,他們倆年紀最大,且是局子裡的常客,因此在看守所待了好幾天才被放出來。
為了補償和感謝他們,家裡再一次地支起銅鍋。
火鍋咕嚕嚕地冒著熱氣。
大家都熱鬧地吃飯,刺頭和山雞是大功臣,一人舉著一個烤雞腿,大米殷勤地給桌上的好友們倒飲料。
李春紅卻沉默不語。
她剛剛聽說宋玲傍上的新男人的兒子,和自己考上了同一所高中。
李春紅向來早慧。她很快就意識到李國立的示好,並非所謂的良心發現。
她的父親隻是把李春紅當作一個比較的工具,想要在自己的第二任妻子面前搶回一點尊嚴。
看,我的親生女兒不比你的後兒子差!
我李國立教育有方……
他順理應當,企圖坐享其成,像一個偷竊者一樣盜走李春紅的榮耀。
哪怕他作為一個父親,缺席了十六年整。
10
少女的身體像是春天的柳樹一樣,在春風中抽出枝丫,以一種更加舒展的姿勢屹立於風中。
李春紅的個子蹿了不少,兒時缺失的營養一經彌補便給人意料之外的驚喜。
她的眼睛熠熠生輝,像一對明亮的小燈泡,一笑一口漂亮的牙齒,一條長長的麻花辮甩在身後,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如同一棵挺拔的小白楊。
剛認識時的李春紅是個渾身帶刺的叛逆少女,和仙人掌似的。
而現在,她宛如盛夏裡的一株鳳仙花,鮮豔明亮。
但總有不識好歹的人,想要連花帶盆一起端走。
李春紅青春期的第一場暴雨,來自一場惡作劇。
一攤椅子上的紅墨水是這場劇目的開端。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蟬鳴聒噪,月朗星稀。
李春紅下了晚自習,回到家中一言不發,連夜宵也沒碰就一頭鑽進臥室。
沒過多久,房裡傳來小聲的嗚咽。
上高中後,我撿起了曾經翻譯的工作,由於沒有身份不好入職公司,我接的都是些外包的活,收入並不穩定。
我在客廳坐著,一邊幫大米的爸爸翻譯英文文件,一邊給李春紅化了一盆凍梨。
在這幾年的磨合中,我順理應當地扮演著母親的角色。
賺錢養家,輔導功課。顯然,現在還需要我做一些心理疏導。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屋子裡的聲音漸漸小了。
我看著時候差不多,就端著盤子敲響了李春紅的門。
「在?方便進嗎?」
裡頭傳來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音,應該是李春紅在慌張打掃。
過了幾秒,她才開口:「還行。」
這是個什麼回答,我抽了抽嘴角。
一推門才知道,這個「還行」的確大有深意。
李春紅是個愛幹淨的人,過去她可以把一間滿是雜物的按摩店收拾得井井有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