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而在這個世界,我有幸窺得李春紅的少女時代,才得知她的潔癖簡直令人發指。
她幾乎是用一種強迫行為迫使自己的臥室一塵不染。
但此刻,臥室的地板上卻全是垃圾。
擤過鼻涕的紙巾匯在一堆,粉色的書包倒扣在地上,裡面散落的東西奇形怪狀,五花八門。
有中性筆和草稿紙,有風幹的蛤蟆、壁虎屍體,不小心打開的筆盒裡,綠色的大肉蟲正朝著有光亮的地方蠕動。
而最明顯的,還是床上脫下的校褲上的一攤深色液體。
我擰眉:「尿褲子沒什麼好丟臉的,我以前也總……」
我自曝糗事,想要逗她笑一笑。
Advertisement
但李春紅仍趴在桌子上,好像還在哭。
不對勁。
我小心越過地上的重重陷阱,把褲子拿過來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墨水味兒?
用手一摸,殘餘的紅色沿著指紋蔓延開。
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頓時湧上心頭——
我好吃好喝養大的小孩,竟然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怎麼回事?!」我厲聲道。
李春紅委屈巴巴抬起頭:「對不起,我一會兒會自己收拾的。」
我拍了下她的腦門:「誰跟你說這個了?!我問是誰欺負的你!」
李春紅怯生生看了我一眼。
嘿?!這小孩,怎麼越長大越慫包了!
風風火火小喇叭,不S鳥李春紅去哪裡了?!
我再次質問:「誰?!」
李春紅瓮聲瓮氣:「我同桌,梁大軍。」
我點點頭:「行,明天我送你上學去,你們班主任叫什麼來著?」
「梁一萍。」李春紅回答。
……
沉思片刻,我試探問道:「那他倆不會是……」
李春紅點頭:「母子。」
我立刻明白為什麼李春紅這次這麼畏手畏腳的了。
學生怕老師,簡直是生理本能,李春紅連帶著老師的兒子也怕屋及烏了。
我把一地的證據都收進塑料袋裡,打算明天同這位梁老師對簿公堂。
李春紅突如拽了拽我的衣角。
「你就不問問梁大軍為啥欺負我?」她問。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思考這件事,但仍篤定道:「因為他有病唄。」
「會不會是我的問題?」李春紅終於鼓起勇氣。
「你覺得你有什麼問題?」
李春紅抬起腦袋,仔細想了想:「我次次都考第一,太顯眼了。」
「你成績又不是抄來的,有什麼問題?」
她又說:「我上課老是搶答,太嘚瑟了……」
我歪頭:「會為啥不答?別人想嘚瑟還沒本事呢!」
李春紅再次陷入沉思。
我伸手揉亂她的頭發,語重心長:「成為受害者不需要理由,該反思的應該是對方。
「就算你完美得挑不出毛病,那人家也能給你安個罪名,有句話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況且就算你真的有錯,那他不應該因此而欺負你,這是道德問題。」
李春紅小貓似的抬頭,崇拜地看著我:「哇塞,林花,你好有文化啊!」
我用鼻尖蹭了一下她的鼻尖,安慰道:「不許哭鼻子了,和我講講事情的經過,好嗎?」
……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梁大軍先騷擾李春紅在先。您要是想拿惡作劇來敷衍我,那恐怕是行不通的。」
我把一兜子的壁虎、蜘蛛、毛毛蟲往辦公桌上一扔,幾個膽小的實習老師頓時尖叫著跑開了。
哪有惡作劇這麼惡劣的!
梁老師扶了扶眼鏡,看向我:「方便問一下,您和李春紅是什麼關系嗎?」
我哽住。
什麼關系……我好像從來沒想過。
遠房表姐——這是我敷衍給李春紅的借口。顯然不行,哪有表姐手伸這麼長的。
「我媽——」身後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傳來。
李春紅推開辦公室的門,昭告天下似的喊道:「她是我媽!」
我驕傲地仰起頭,叉著腰道:「對,我是她媽。」
我看一下李春紅,她正朝我心照不宣地笑著。
這個年代,大街上的監控尚未全部覆蓋,更別提班級了。
李春紅和梁大軍各執一詞,紛紛稱自己是被害者。
但事實勝於雄辯,一兜子的證據和班級同學的證詞很快就讓真相水落石出。
梁老師深吸一口氣,對我說:「實在抱歉春紅媽媽,我沒有看管好學生,教育好兒子,是我的過失。
「不過,是否能先請您和春紅先去隔壁教室待幾分鍾呢?我有些私事要處理。」
一旁的梁大軍頓時腿肚子哆嗦起來。
我點點頭,摟著李春紅離開了。
教室空空蕩蕩,隻剩時鍾走字的響聲。
「林花,你說梁老師會包庇梁大軍嗎?」
李春紅看向遠處,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撓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然後,隔壁傳來梁大軍S豬似的號叫,整個走廊都響著回音。
答案已經不置可否了。
梁老師是一個好老師,講道理,明是非。
這件事以梁大軍當眾朗讀道歉信,以及梁老師免費補課一學期收場。
李春紅同意了,她不明白梁大軍為什麼要這麼對她,但她知道這不是自己的錯。
據她的情報,自那之後梁大軍頂著熊貓眼,見到她就繞著走。
我不贊同暴力教育,但又不得不承認這非常有效。
梁大軍再也沒有騷擾過李春紅。
隻是偶爾,李春紅會在體育課後的桌洞裡發現一瓶水,上課時,身後多了一束熾熱的目光。
那個時候,情竇初開的男孩羞於表達愛慕,總喜歡用「欺負」來吸引女生的注意。
譬如揪辮子,扮鬼臉,或是在校門口聲勢浩大地堵人。
李春紅本人對此十分鄙夷。
而後來梁大軍因為某些原因轉學,他們之間的交集便到此為止了。
直到高考後李春紅取通知書時,才在學校收發室的角落裡偶然發現了那封遲到的情書。
11
我原以為一切都會像鐵軌上的列車一樣,有條不紊地駛向終點 。
我一如既往地工作,生活,照顧李春紅。
而她努力學習,快樂成長,為著目標前進。
事情的轉變是在一個秋天。
大米的轉學消息像是平地中的一聲驚雷,打破了寧靜的日子。
李春紅給周大米疊了一千隻千紙鶴,在火車站親手交給了即將分道揚鑣的朋友。
她已經足夠成熟了,能夠笑著面對分離。
大米的爸爸因為職位變動調去了南方,大米也跟著過去,大家都說他能在那接受更好的教育。
但我卻為此有些發愁。
在朝夕相處中,李春紅年少時的好友於我而言已不再是舊照片中殘缺的影像,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不舍歸不舍。
但周大米的爸爸一走,我一下失去了兩份經濟來源。
而上高中的李春紅正是用錢的時候,我們的日子一下就變得很窘迫。
沒有身份證明,我相當於是個黑戶,隻能跑到了飯店刷盤子。
生活的重壓之下,我又學會了納鞋底填補家用。
昏暗的油燈下,我仿佛在不知不覺中走了一遍為人母的李春紅曾經走過的路。
我笨拙地學著李春紅的樣子,扮演著母親的角色。
我承諾過,要把李春紅重新養一遍。
這是誓言,永遠不會變。
疲憊似乎有著魔力般的傳染性,李春紅的臉上也浮現著勞累的神色,一雙眼睛遠不如曾經有神,下面還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學習壓力大,我可以理解。
於是轉天便掏出枕頭下的零錢,給李春紅定了半年的牛奶。
我用幾片廢鐵焊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牛奶箱,又把山雞送的風鈴系在了箱門上。
此後,李春紅每天伴著清脆的風鈴聲上學,背包裡永遠多了一瓶熱騰騰的牛奶。
我則目送著她的背影,走進黑漆漆的樓梯拐角,直到天光大亮。
半年後,山雞的奶奶重病住院了。
醫生說回天乏術,住進醫院也隻是吊著命。
但山雞不信邪,他一個人背著奶奶踏上了去市裡的火車。
他說小地方的醫生不行,他要去大醫院看看。
市裡治不了,就去省城,省城治不了,就去北京。
李春紅的心情很沉重,她明白這隻是山雞的一廂情願,而她的朋友即將失去唯一的親人。
我默不作聲,把藏在枕頭邊上的奶粉罐拿了出來。
拋出去李春紅上大學的學費,拿了一沓子有零有整的包在布條裡。
我託李春紅轉交給山雞。
我的日子也不算容易,能幫的不多,但能幫點是點。
李春紅把錢給了山雞,她說她叫山雞放寬心,還告訴他省城那家酒樓的虎皮肘子是人間美味,叫他一定要帶奶奶嘗嘗。
山雞啟程那天,我特意給李春紅請了假。
我倆站在車站外面,目送祖孫二人登上高高的站臺。
正午日頭高懸,地面騰起一層熱浪。
在人山人海的車站,一老一少的兩個身影是那樣的渺小平凡。
陽光之下,那個背著奶奶的高大年輕人,此時比山雞哥更像個頂天立地的「大佬」。
……
山雞的奶奶還是去世了。
臨走的時候,山雞給她買了丁香大酒樓的虎皮肘子。
奶奶是吃得飽飽的才上路的,她說她這輩子很開心。
後來,李春紅同我和幾個朋友陪著山雞,舉辦了一個簡陋的葬禮。
矮矮的老太太變成了一方矮矮的墓碑。
漫天飛雪模糊了那張黑白的照片,山雞跪在墓前哭得像個孩子。
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被風雪壓彎了腰,所以看上去也矮矮的。
我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陡地想起,李春紅去世時也是個大雪紛飛的隆冬。
診斷出肺癌之後,李春紅還是沒心沒肺地笑著,一邊規劃著遺願清單,一邊樂呵呵地跟我說「她不想治療了」。
我知道她怕疼。
年輕的時候,李春紅因為漂亮獨身,經常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騷擾。
為了我和她的按摩店,她經常拎起啤酒瓶子和流氓幹仗。
像頭護犢子的母豹子。
可是到了晚上,她總是一邊給自己上碘伏一邊哭。
我問她:「李春紅,你為啥哭?」
李春紅總是撇過腦袋說:「有點疼。」
她明明是個不耐疼的人。可春去秋來四十四載,她卻一個人默默承受了世間的風雨。
我挺自私的,沒聽李春紅的話,堅持要她接受治療,哪怕傾家蕩產。
錢沒了能再掙,但媽就這一個。
於是我眼睜睜地看著李春紅從珠圓玉潤變得骨瘦如柴,形如枯槁。
但事實是治到最後,錢沒了,媽也沒了。
戶口本上就我一個了,家裡再沒有一盞燈為我而亮。
那時,我看著窗外飄揚的大雪,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李春紅去世後,人間所有風雨都向我襲來。
我挪了挪凍木了的雙腿,給了山雞一個擁抱。
就好像抱了抱曾經的自己。
12
前世李春紅的S亡,使我對少女李春紅的健康問題有了更高的重視。
我不止一次地勒令她不許吸煙,畢竟她以後真的會S於此。
毛頭丫頭答應得好好的,可指尖上卻仍縈繞著一股子香煙味。
後來她學乖了,用一次性筷子夾著抽。
禁煙大作戰正式拉開帷幕,進門先聞手,假裝無意識借火,看拿薯條的姿勢……
在我堪稱特工般的偵察和考驗下,李春紅終於敗下陣來。
她不玩了。
這場酣暢淋漓的貓鼠遊戲最終以李春紅單方面投降結束。
我風風火火把林則徐的畫像擺在了客廳的大白牆上,而李春紅當著這位銷煙英雄的面,終於交出了口袋裡最後的一根黃鶴樓。
……
和健康一樣讓我操心的,還有李春紅的成績。
梁老師調到市裡的中學去了,李春紅迎來了個不大受歡迎的班主任——
王老師。
她正式接管了高二理重點班。
所有女生都很討厭這位新老師。
為人師表她,不止一次地公開嘲諷女生的智商不如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