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米白面,一日三餐。有了錢以後,李春紅的日子滋潤了起來。
雖然已經過了發育迅猛的年紀,但是個子也蹿到了一米六。
孱弱瘦小的李春紅,被我養得白白胖胖的。
這也是我最驕傲的事。
……
李春紅最近很困擾。
她生了龋齒,總是牙疼。
我看戲似的瞧著李春紅狡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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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著腮幫子,叫囂道:「遺傳的!我媽就總牙疼……」
我挑眉:「你媽也半夜偷吃桃酥不刷牙?」
李春紅偃旗息鼓,乖乖被我拎去了牙所。
我花了半個月的補課費,終於把她的一口爛牙補好了。
順帶著拔了一側的兩顆阻生齒。
據樓下看門大爺的描述,他當時以為裡面在S豬。
李春紅拎著一盒桃酥跟在我身後。
把止血棉咬得咯吱咯吱響。
我看著她一臉怨氣的模樣,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
語重心長道:「我這是為了你好。」
真是的,以前明明最討厭這句話……
李春紅鼻子一哼,傲嬌地別過臉。
我嘆了口氣,心裡默默想:我真的是為了你好。
這樣你到三十歲那年,就不會因為牙疼吃不了生日蛋糕了。
回到家,我立刻溜進廚房給起灶燒火。
剛拔完牙,最好先吃一段時間的流食。
米粥在文火下咕嘟咕嘟地冒泡,房間滿是甘甜的米香。
李春紅為我沒收桃酥的事情表達了強烈不滿,說我N待兒童,要絕食明志。
但最終還是屈服於人類進食的本能,乖乖捧著碗喝了起來。
她鬧別扭鬧得久了些,米粥上已經結了一層晶瑩的米皮。
小時候我最喜歡吃的就是米皮。
李春紅說那是米粥的精華,有營養,每次都會把它夾給我吃。
再回過神,碗裡多了一坨皺皺巴巴的米皮。
李春紅稚嫩的小臉,和三十年後的她漸漸重疊。
「吃吧,有營養。」
她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這個動作扯到了傷口,她立刻噘起嘴,不住地叫疼。
我沉默地低下頭。
剛嘗了一口,眼淚卻止不住了,撲撲簌簌地掉進碗裡。
「你咋了?」李春紅問我。
「給我香哭了。」我說。
李春紅拿袖子給我抹臉,邊擦邊說:「別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這老米粥有啥香的?等過年去省城,咱倆一塊吃好的!」
我破涕為笑,沒想到李春紅竟然要帶著我一起。
「你請我啊?」我問。
李春紅一拍胸脯:「我請啊!什麼虎皮大肘子,油爆大蝦,松鼠鳜魚,鍋包肉,要啥有啥……」
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一道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稚嫩清脆,帶著稚子的童真。
「李春紅,等我有錢了,我要請你吃全天下最好吃的東西!你想吃啥吃啥!什麼麻辣燙,肯德基,麥當勞,那都不在話下!」
年輕的李春紅溫柔地看著眼前的小孩,把她摟在懷裡。
「哎呀,我老姑娘這麼厲害呀!」
小孩臭屁得很:「嗯吶,生了我你就偷著樂吧!」
「……」
我緩過神。
笑中帶淚,把眼前張牙舞爪的李春紅攬進懷裡。
她不說話了,奇怪地看著我。
我閉上眼,感覺時間突然變得好慢好慢。
慢到仿佛我能追趕上生命的流逝。
7
大年三十早上,李春紅早早就醒來。
她忙裡忙外,給家裡的窗戶貼窗花。
我被她吵醒,打著哈欠,熟練地拿起桌上的雞蛋。
「不是要去省城找你媽過年嗎?還布置這幹啥?」
李春紅給自己扎了兩個漂亮的羊角辮,又從對聯上蹭了點紅粉抹在嘴唇上,整個人喜氣洋洋的,活像個年畫娃娃。
她朝我龇牙:「熱熱鬧鬧才叫過年嘛!布置布置添點年氣兒。」
我囫囵把雞蛋吞進去,一邊洗漱一邊說:「那你可快點嗷,別趕不上車。」
……
省城比縣裡繁華得多,李春紅背著小包裹有些不知所措。
十字路口車來車往,她往我身後躲了躲。
我記得自己剛去外地的大城市上大學時,面對車水馬龍的街頭也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我把她手裡緊捏著的紙條解救出來,朝旁邊的大爺問路。
我說打車走,李春紅不讓,說要給我省錢。
這個年代,通信設備尚不發達。
於是,我去小賣鋪買了張旅遊地圖,邊走邊問,終於找到了目的地。
彼時太陽高懸,已是正午。
路上鞭炮聲不斷,嚇得李春紅一直緊貼著我。
但她特別興奮,一路上和我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她說自己的媽媽如何美麗,如何善良,以前總給她買糖果和新衣服,是天下最好的媽媽。
我對姥姥姥爺的事情所知甚少,隻知道當初李春紅和家庭決裂,鬧得很難堪。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聚焦在那個羞怯又緊張的女孩身上。
李春紅把懷裡的書摟得緊緊的。
我知道,那裡面夾著一張獎狀。
那是一張班主任獎勵她考了班級第一的【三好學生】獎狀,是陪她坐了五個小時的火車,怕皺特地夾在書裡的,送給媽媽的新年禮物。
「林花,你說她會開心對吧!對吧?!」
李春紅緊張地看向我。
我笑著看向她:「當然了,媽媽一定很驕傲。」
李春紅笑了,爬樓梯也更有力氣,兩步兩步地一起跨,累得氣喘籲籲。
終於到了六層,我示意她按門鈴。
李春紅顯然有點緊張,先把懷裡的書小心放在地上,又仔細理了理衣裳。
「叮咚——」
門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啊?」
鐵門應聲而開。
來人見到李春紅,愣了愣。
有些不知所措:「你怎麼來了?」
李春紅局促地笑了笑:「媽媽,你不是說今年和我一起過年嗎?」
女人尬笑了兩聲,不自然地捋著頭發。
「你怎麼過來的,你個小孩子咋有錢買票的……」
李春紅驕傲地把我拉過來:「林花資助我的!」
女人埋怨地瞥了我一眼。
她眉目間有些不耐煩:「你奶奶呢?她怎麼也不管管你。」
李春紅的笑容僵了僵:「奶奶不是前年剛走嗎……」
屋裡的男人突然喊道:「小麗啊,是二嬸兒他們來了嗎——」
女人突然變得很慌張:「不,不是!居委會來送溫暖的——」
她立刻把李春紅推了出去,眼神帶著一絲懇求:「春紅,你聽話。媽媽現在不方便接待你,你張叔叔和他孩子都在家裡吃飯呢,他們見了你不,不——
「不好。」她換了相對委婉的用詞。
李春紅瞪著眼睛,淚花在眼角打轉。
女人沒空理會女兒情緒的變化,她緊張地朝屋裡看了兩眼,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百元大鈔,塞到李春紅的口袋裡。
「給你壓歲錢,去找你爸爸吧,好不?」
李春紅拽住女人的袖子,委屈地搖頭。
然後,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急忙撿起了地上的書。
「砰——」
趁她脫手的一瞬間,女人立刻抽身而去,關上了房門。
李春紅的表情滯住了,手裡的獎狀像一塊燙手山芋。
她的禮物,到底沒送出去。
樓道裡傳來飯香,隔著大鐵門依稀能聽見裡頭的人說話的動靜。
一扇鐵門,隔絕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人間紛繁熱鬧,家庭溫馨可愛,可卻與她無關。
看著李春紅的落寞背影,我心裡像是被鈍刀子割了一下。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的話尚未出口,就被她打斷。
「走,找我爹去。」
她理了理頭發,小拇指經過眼角時巧妙地拭去眼淚。
然後,把獎狀扔進了垃圾桶。
為了省事,這次我們直接打的出租車。
做了一會兒心理建設,李春紅終於調整好了表情。
未等她敲門,一個提著拉杆箱的女人打開了門。
女人被嚇了一跳。
看清楚來人後,她翻了個白眼。
語氣不善地朝屋裡大喊:「老李!要賬鬼來了——」
一個和李春紅七分相似的男人,風風火火跑了出來。
他見了自己的女兒,也很吃驚,仿佛壓根沒想過再見。
「春紅咋來了……」
李春紅沒了最開始的耐心:「找你過年。」
男人很煩躁地撓了撓頭:「找你媽媽去……」
「我媽叫我找你。」她立刻打斷。
李春紅的父親嘖了一聲,從口袋裡掏出來一百塊錢:「來來來,壓歲錢。」
李春紅不收,但硬是被逼著拿了。
「你看啊,爸爸答應你玲玲阿姨去海南,票都訂好了,正要走呢。」
他指著身後的拉杆箱說:「爸爸不騙你,爸爸真的沒空,春紅,你懂事點好不好?」
李春紅的眼神很平靜,看不出悲喜。
身後傳來女人的尖叫:「李國立!你他娘的是不是又給你閨女塞錢了?!」
「砰——」
又是一扇緊閉的門。
我看過去,發現她的眼圈有點紅。
這時我才意識到,李春紅為愛和家庭決裂的說法,是一種維護尊嚴的倔強偽裝。
其實是她的家庭,不要她的。
「走吧,咱們回家……」
我滿眼心疼。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撫摸著她的頭。
我理解她的難過。
誰都不願意自己像個皮球一樣,被人踢來踢去……
「不,不回去。」李春紅的聲音悶悶的。
我一臉問號。
然後,任由著她把我拉進附近的大酒樓。
小人兒學著電視劇裡土大款的模樣,將兩張百元大鈔拍在轉桌上。
「給我上虎皮大肘子,油爆大蝦,松鼠鳜魚,鍋包肉!!!」
漂亮的女服務生好心提醒:「小顧客,咱家菜碼大,兩個人吃不了這些哦。」
李春紅使勁搖頭,兩條羊角辮甩得虎虎生風。她指著我說:「就按我說的做,我答應請她的!」
各色佳餚端上了桌。
大年三十,闔家歡樂的好日子。
大酒樓的每一桌的客人都把位置坐得滿滿的,有不夠的甚至拿板凳加塞。
我和李春紅這種孤單組合特別引人注目。
但李春紅好像察覺不到別人的眼光,菜未上桌,拿著筷子的手就已經蓄勢待發。
我於是便放下心來。
過了好一會兒,耳邊突然傳來細細的抽泣聲。
「你咋了?」我連忙給李春紅遞紙。
她搖了搖頭:「丫的,給我香哭了。」
……
裝大款的結果就是我倆剩了一大堆東西。
我心疼錢,李春紅心疼糧食。我們兩人一合計,把剩得最多的虎皮肘子裝袋打包了。
北風呼嘯,吹得人臉疼。
大年三十,我們沒有買到坐票,隻能提著肘子一路站回了家。
東北天寒地凍,五個小時的火車結束,東西也沒壞沒餿。
於是那段時間,我們的日子都是肘子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