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咽了咽口水,明白是自己沒解釋清楚,便趕緊伸手一把扯著他的領口,逼得神明彎腰與我平視。
雖看不見他的眼睛,我卻能感受到那透過白布幾乎凝成實質的寒意。
我雙手捧著他的臉,認認真真地看他,一字一句地解釋。
「我不是想離開您,您帶我出了困住我多年的地方,還幫我報仇,秀兒是真心願意常伴您身邊的。隻是我天生有怪病,最會招惹這些妖物,我不願給您添麻煩……」
此話一出,周遭氛圍驟然松快,神明靜默著沒有開口,隻是低著頭將他的手覆上我的手,臉頰輕輕在我掌心蹭了蹭。
觸手如上好美玉,恍惚間讓我回想起幼時我伸手接住的一片雪花。
神明重新恢復以往溫和的樣子,笑道:「雲州神會庇佑他的百姓,自然包括寶兒。隻是它們雖不成氣候,卻頗有些難纏,這段時間寶兒可要常待在吾身邊才行。」
我自是應允,這個詭異的神的確神通廣大,我甚至未看清神明怎麼出手,它們就盡數被消滅,輕易得像捏S一隻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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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的確如神明所說,它們十分難纏,消失了一撥,另一撥又很快出現,待到後面,我甚至能很淡定地數著今晚來了多少。
過去久久不散的恐懼如今竟消失得這樣輕易。
唯一令我擔憂的是,神明背後的黑氣更濃了。
他每滅S一撥妖鬼,那黑氣就要越濃一分,使我越發不安。
就像是吞噬了太多東西到達一個節點,終於有一天,神明開口跟我說他要去處理一些事。
他仔細撫過我腕上的紅繩,道:「這是我的一絲分神,有它在,無論發生什麼吾都能及時趕回,這棟宅子也被吾布了結界,那些東西這幾天都進不來,吾很快就會回來。」
那紅繩被他撫過,驟然發出光亮,緩緩在我腕上遊動起來就如同一尾小蛇。
我笑著答應,可目光卻忍不住透過他看向他身後。
那黑氣已經濃烈到近乎有實質,仿佛隨時都能淌下濃稠的墨汁。分明屋外陽光正盛,我卻能感受到陣陣陰冷。
我的心霎時狂跳起來。
9
神明知道我夜裡多夢,不知弄來了什麼藥草替我制成了香包掛在床頭。
那香極為特殊,似花香又似檀香,清淺卻有著讓人安心的存在感,託香包的福我終於能睡個好覺。
可就在神明外出辦事的第一夜,夢境再次擾了我的睡眠。
一會我夢到自己身著羽衣站在高臺,將一柄利刃捅向胸口;一會又夢到一條通體雪白的大蛇張開了嘴,吐著猩紅的蛇信子。
在夢裡冰涼而帶有鱗片的繩索像有生命一樣遊動著將我層層包裹,我聽見有人在哭,有人在咒罵,又有人仔細撫摸過我的眉眼,一寸一寸,極為珍惜又……極為貪婪。
我的意識在恐懼得尖叫的身體卻被牢牢禁錮,隻有腕上的紅繩一如既往散發著灼人的燙意。
第二天我醒來之時,全身已被冷汗浸透,而手腕上再次多出新的痕跡——一道殷紅而印著一排排整齊鱗片的痕跡。
我恍惚著走出房門,一個小姑娘見了我連忙迎上來恭敬地行了一禮。
「夫人好,侍者命令我來服侍您。」
她看起來年齡不大,同這些日子裡見過的一言一行都整齊刻板的侍者們不一樣,看向我的時候還帶著克制不住的好奇。
我不習慣被人服侍,便衝她搖搖頭:「謝謝你,我更習慣自己來。」
卻不想她猛地靠近,瞪大了眼睛,笑得詭異:「可是這好像由不得夫人你哦!」
下一刻,我眼睜睜看她面貌、身量都扭曲起來,變作一個背著劍的小道士。
小道士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吐出的話卻令我不寒而慄。
「你知道這裡有一個大妖怪嗎?」
我狠狠掐著自己的掌心保持冷靜,不動聲色道:「我天生有怪病,會招惹妖怪,這幾日日日都有妖怪上門,不知道長說的是哪一個?」
他帶著憐憫地看我:「你想替他遮掩,可不知他是個有多年道行,還弑過神的大妖。」
「你以為他是真心待你好嗎?他分明是覬覦你的身體,待到時機成熟就要將你吞吃入肚!」
內心驚濤駭浪,但我仍看著他堅定道:「空口無憑,我憑什麼信你?」
比起這段時日護我的神明,這個看似正派的小道士才更為詭異,該站在誰那邊我心下自有分曉。
誰知小道士認真地看了我一會,竟笑道:「小丫頭,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可好?」
千年前,神女下凡遊玩,可當時的人間正遭劫難,人民飽受戰亂與幹旱之苦。
神女沒見到繁華的人間盛景,見到的是大地幹裂,餓殍遍野,飢餓的百姓易子而食,路上見過的每一張面孔都帶著絕望到極致的麻木。
神女震驚之餘極為痛惜,便決意用自己的血為土地恢復生機。
她的血有潤澤萬物之力,一滴下去,幹涸的泉眼沁出水源,荒蕪的田地重新萌生綠意。
就這樣,神女一路走,便獻了一路的血。
待走到雲州城時,神女已經虛弱無比,幾乎流盡了全身的血。
可雲州還有幾百萬百姓。
最後,神女決定自戕於此。她跟自己救下的小蛇說:「小蛇,你把我的心髒挖出來吧,然後埋進他們的泉眼裡。」
這條小蛇一直以來都十分乖巧,神女相信它一定會實現自己的願望,所以帶著笑離開。
可她不知道,這條蛇一直都在覬覦神女身上的神力,等神女一S便迫不及待變回原形將神女的遺體吞吃入肚。
它不僅辜負了神女對它的信任,還厚顏無恥地接受了雲州百姓對神女的感激,做了冒牌的雲州神,領受香火至今。
而現在,它還找到了神女的轉世蒙騙她籤訂契約,就是為了在時機成熟之日再次吞噬她。
夫人是假,獵物是真。
所謂歡喜之人,從一開始便是陰謀。
10
聽完小道士的話我震驚得久久不能回神。
我不可置信道:「你是說我是那千年前的神女,神明是那蛇?」
小道士糾正:「是把你吃了的惡毒狡詐的蛇妖。」
結合過去的夢境和神明身上的詭異之處,小道士的話我其實已經信了一半,但我仍堅持:「無憑無據,我不會僅僅因為你說了一個故事就相信你。」
小道士看我的眼神帶著恨鐵不成鋼:「冥頑不靈!你知道我為了來到你面前費了多少精力嗎?那妖孽可是不好相處的!」
我皺了皺眉,莫名對他評價神明的語氣感到不喜。
「不過——」
小道士話鋒一轉;「證據我當然有,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跟我走了。」
小道士領著我走到了一處廟前。
與處處精美的府邸不同,這座廟格外破舊,透著格格不入的意味。而這裡同時也是整座宅邸黑氣最重的地方。
心裡驟然升起的危機感催促我快走,可紅繩卻突然散發著讓人難以忽視的燙意,像在催促什麼。
更何況周遭的一切都令我分外熟悉,仿佛我很久之前來過。
小道士抬起下巴,臉上滿是挑釁:「去啊,你要的證據可就在這裡。」
我僵在原地,腳變得遲緩不已。
真的要去嗎?若真進去了,我和神明這些日子維持的安穩生活或許就會被戳破,我將會承擔我無法預料的後果。
而現在後退,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回到廂房安安分分等神明回來,我還可以在他的庇佑下過得很好。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不去惹怒這些有著恐怖力量的存在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可是我的腦海裡閃過很多,那每替我消滅一撥妖鬼就濃烈一分的黑氣,和神明最近日漸蒼白的臉。
最後的最後,我想起那年落到我掌心的雪花。
漂亮到不像人間該看見的,看似鋒利,其實那麼脆弱,隻是一瞬就化在了我的掌心。
我握緊拳頭,大踏步邁過結滿蛛絲的門檻走了進來,廟裡十分空蕩,穿堂風吹拂過垂掛的幡布嗚嗚作響,無端悽涼。
隻有一座神像孤零零佇立在中央,身上的裝束與神明一般無二,可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並不是他。
每往前走一步,我心裡那熟悉的感覺就越發明顯,耳邊似有若無的啼哭聲也越發尖厲。
風越來越大了,大到幾乎是在阻攔我前進。終於,我忍不住揭開了遮擋的帷幔,白布下的卻並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一張臉。
杏眼,薄唇,略尖的下顎,若隱若現的梨渦……
我顫抖著手撫上那熟悉的五官,內心的驚恐如驚濤駭浪將我淹沒。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破落神廟裡的神像長得跟我一模一樣?!
這尊神像有著深深的裂痕,灰塵與蛛網覆蓋了它幾乎看不出潔白的底色,它的神色依然悲憫且柔和,可落在這個供桌都沒有的破落小廟裡就像一個被遺棄的神。
我情不自禁伸手去觸碰神像胸口上那道極深的裂隙,可下一刻,一根根濃稠得要滴血的紅線從裂隙裡探出來,緊緊包裹著我的手腕。
眼前又是一陣狂風大作,兩道瑩綠的光倏地閃過,接著纏繞著我的滾燙紅繩變作熟悉的涼意,我再次被淺淡的檀香包裹。
冷硬的神像化作柔軟的人體,紅繩變成玉一樣修長白皙的手指捏住我手腕,我落在了神明的懷裡。
他摟著我,冰涼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臉頰,那張臉第一次以沒有遮擋的方式呈現在我面前。
玉為骨,霜華為肌,眸色濯濯如綠潭,可那雙眼裡卻有著野獸一樣尖銳細長的豎瞳。
此刻,這雙妖異的綠眸正眯起來看著我,似笑非笑。
「哎呀,寶兒發現了吾的秘密,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11
神明語氣雖危險,可就連我也能看出他的虛弱。
我往下看去,那雪白的蛇尾馬上縮起來藏進衣袍底下。
小道士嘲笑道:「一千年不見,昇卿,你現在竟連化形都不會了嗎?」
神明抬眼看他:「玄真,你趁我不在把我的夫人帶來這裡,是真以為我不敢S你嗎?」
玄真冷笑:「不過是一條孽畜,倒學起了人類的做派,你以為她知道你在千年前吃了她之後還會心甘情願跟你在一塊嗎?」
這番話一出來,神明眼裡頃刻爆發出S意,我眼見他慢慢把手抬起來指尖伸出利爪,忙扯住他的衣袖。
神明霎時頓住,他一點點把頭轉回來:「玄真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吧。」
我點點頭。
「那你為何不怕我?我可是吃過你的妖怪。」
「那隻是他的一面之詞,我更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我一如當時那樣堅定看他:「我們早已經是一體了,你說的話,我都會信。」
「況且,你近日來的虛弱與我有關吧,是因為吞吃了那些想害我的妖鬼?」
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話,那對細長的豎瞳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過了一會他才輕輕「嗯」了聲。
「我是妖怪,與神力本就相斥,最近吸收了太多妖力,便有些失衡。」
「很痛吧?」
我小聲問道,神明卻像受了什麼刺激,他像是一個從未有過奢望的小孩突然得到了最想要的禮物那樣發起抖。
見到他這樣,我內心被酸澀填滿。
千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無法得知,更無法知曉玄真所說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但當初夢中感受到的絕望與悲愴卻是那麼深刻,讓我一回想便覺得心髒鈍痛不已。
千年前的昇卿,真的是玄真口中那個心狠手辣的蛇妖嗎?
憑他這段日子對我的珍視,我不信。
若神明是真想要我這副身軀,他早就有機會下手,何須那樣大費周章,又是與我結契又是幫我復仇?
我牽住神明冰涼的指尖,一字一句同他說道:「待此事完結,你要將真相全部說與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