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披了件風衣外套,叫醒老宅的司機,去了許承鈺助理說的那間會所。
路上,車窗閉得很嚴。
我窩在靠枕裡,腦子裡昏沉一片。
不知不覺,我和許承鈺結婚已經快要四年。
等過了今年新年,我們合約到期,就該離婚了。
其實江許兩家的合作,早在一年前就已經結束。我們的夫妻關系失去效用,在那時也該分開。
隻是許承鈺忙,總是沒空,這段婚姻才一直這麼不尷不尬地拖著。
許承鈺或許是忙忘了。
但我是很闲的。
我想,我得找個機會跟他提。
打開包間門,一股濃烈的酒味襲來。
屋裡有個衣著暴露的女孩靠在許承鈺的肩膀上,拿著話筒在唱歌。
歌曲的旋律平平淡淡,毫無生氣,我卻覺得很熟悉。
但被酒味衝著,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走過去,那女孩很識趣地從許承鈺肩膀上移開,甜甜地叫了我聲「嫂子」。
我朝她點點頭,蹲在許承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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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幫他理了理歪了半邊的領帶,我輕聲說:
「走吧,我們回家了。」
許承鈺半眯的眼,在聽到「回家」時,緩緩睜開。
他還沒說什麼。一旁沙發上的男人們臉上立刻擺出豔羨的表情,不停贊嘆:
「江小姐溫婉大方,真是居家好女人。」
「許總真是好福氣啊。」
我不痛不痒地附和他們的打趣,繼續幫許承鈺整理物品。
豪門圈子裡,關了門的事情怎麼樣都好,但出門在外,面子上的東西總得做全。
許承鈺卻沒有管身邊人的奉承。
眼神落在我臉上片刻。
很沉靜。
眸子裡像復雜得夾雜了很多感情,又像是什麼都沒有。
但最後他把手放在我微涼的手心,說了兩個字:
「回家。」
7
許承鈺靠在我的肩膀上。
一直緊繃的背此時放松地彎著,呼吸很沉。
車窗外的街景快速倒退。
我垂眸看著許承鈺的側臉,默默地想。
醉了的許承鈺,的確比醒著的許承鈺好說話很多。
我和許承鈺結婚,也快四年。
第一年,許承鈺其實不怎麼回老宅。
就是回來了,也隻是一言不發地關上門和我幹那檔事。頗有些無處泄憤,隻能靠這點辦法折磨我的意志。
第二年,也許是肉體間的交流多了點,許承鈺下了床,對我也漸漸能說上兩句話。
但其實大部分時間也都是來嗆我,或者是讓我傷心——因為他說的話,總是三句不離江書雁。
他頻頻在我面前提起江書雁,將從前種種的青春疼痛翻出來丟我臉上,說「你怎麼能這樣。」
可這樣是哪樣。
他又總是不說完,然後兀自發悶。
但每次,我都會默默等許承鈺安靜下來,誠心認錯:
「是我害你失去了愛人,抱歉。」
第三年,許承鈺興許漸覺沒趣,提起江書雁的次數越來越少。
來老宅的次數,反倒是越來越多。
大部分的節日,他都會回來老宅半天。
待在我身邊吃頓飯,看看財經新聞。
又不時冷著臉嘲諷:「別的老總都去跟夫人過節,員工也都放假了。」
「我沒地方去,不想打擾爸媽,才找的你,你可不要多想。」
我說我怎麼會。
就是他不說,我也不會多想,一點都不會。
江書雁的照片、高中時期的繪畫作品,至今還珍藏在許家老宅的書房裡,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恬不知恥到那種地步。
直到近半年。
許承鈺連那些重話,好像也逐漸不再對我說了。
江書雁,更是被他珍重地放在了記憶深處,不輕易再拿出來談。
今年情人節,許承鈺本來在國外出差,大半夜忽然回來老宅,給我送了這四年來的第一件禮物。
——國外知名品牌的調音臺,網上一搶而空的預售款。
我幫歌手後期修音,純屬興趣愛好,也從沒跟許承鈺說過。
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知道的。
但當時來不及多想,我對著那包裝箱激動了很久,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我年少時候的第一道光是許承鈺施舍的。
成年到現在,收到的第一件禮物也是許承鈺給的。
我無法言喻當時的感動,甚至連許承鈺之前對我的冷言冷語都暫時忘記了。
反應過來,又對許承鈺道了很久的謝。
許承鈺看了我一會,也笑了下。但我至今仍不確定那究竟是不是笑,或許隻是見著我不值錢的樣子,嗤了一聲也有可能。
但最後,許承鈺還是淡淡說:「喜歡就行。」
那之後我們的關系緩和不少,同床共枕時,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溫情。
我這才忍不住多想了些。
許承鈺對我,或許也沒那麼恨了。
不過這段合約婚姻都快要走到頭了,我和許承鈺的關系反倒是進入了最溫和的階段。
想想也有些無奈又感慨。
8
給許承鈺放洗澡水的時候,我習慣蹲在浴室的地上。
這種情況已經發生許多次,我從一開始的無所適從,到現在熟門熟路。
許承鈺坐到如今位置,其實已不用怎麼應酬,就是熟人飯局,也不會有人膽大到給他勸酒。
但許承鈺個人嗜酒,經常喝醉。
每每這時,我都會盡職盡責接他回老宅,扮演好照顧他的角色。
浴室裡熱氣騰騰,水霧遍布。我撐著腦袋昏昏沉沉。
身後冷不丁傳來醉酒之後的沙啞聲音:
「你其實不用這樣。」
「我想我們是平等的。兩家籤了合同,你也沒欠我什麼,沒必要事事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在外面也好,在家也好,我們可以像正常人,」他頓了頓,才說,「像正常人一樣相處。」
我盯著面前的浴缸,緩了好一會,才站起身。
「我欠你的。」
我輕聲說。身後就安靜了一會。
如果不是為了保護我,江書雁也許不會重傷到去世。
是我害死了江書雁,連累你們一對佳偶陰陽兩隔,我的確是欠你。
我愧疚、不安、對不起你。
所以照顧你是我應該做的,是我的良心過不去。
但我知道這些話談起來,於誰而言都不會好受。
於是在心裡轉了一圈,就都沉回肚子裡。
我揉了揉眉心,轉身出去。
「我從小在家裡伺候人慣了,一時半會改不回來,抱歉啊。」
霧氣氤氲。
浴室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許承鈺忽然轉過身,用手擋住門框。
他的神情被朦朧的水汽環繞、浸泡。
好似連著語氣,也跟著軟了下來。
「那首歌,好像叫『第三人稱』。」
「什麼?」
「那個女人唱的歌——包間裡面。」
我抬起眼睫,看了許承鈺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剛才進去包間的時候,一個女人的確靠在許承鈺肩膀上,握著話筒在唱歌。
我當時疑惑歌曲的名字,盯著顯示器看了很久,許承鈺應該是那時候注意到的。
忽然就有些啞然。
明明許承鈺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我陰晦的性格莫名發作,讓我不自覺聯想到當時的場景。
——許承鈺也許是醉了,視線卻在我進門的那一刻,一直觀察我的動作,看著我盯著顯示屏,然後轉身,走向他。
但我很快制止了臆想,握著門把的手松了松,點點頭:
「好,我知道了。」
許承鈺就將手垂下。
「嗯」了一聲。
9
第三人稱,是許承鈺對江果的第一印象。
一開始不知道那女孩是誰,隻知道那是江家小三的孩子,總是跟在他們屁股後面,低著頭沉默寡言。
他跟江書雁談話時候提起,也隻是會用第三人稱「她」。
「讓她幫我們排隊」
「這些吃不完的給她」......
後來江書雁去世,「她」成了殺人嫌犯。
「但現在你是『江果』。」
許承鈺說到這裡,從吹風機的冷風裡抬起腦袋看我,眸中的光微微發著亮。
「不是江書雁的妹妹,不是『她』。」
「江果,是我的妻子。」
我握住吹風機的手一頓。
扶著他睡下,幫他蓋好被子,我嘆了口氣,「你喝醉了。」
許承鈺還想說話,我轉身去了浴室洗漱。
再回來時,他已經閉上眼睡熟。
我輕手輕腳地睡在一側。
第二天清晨,許承鈺難得睡晚。
我沒叫醒他,起床簡單梳洗一下。打了個電話給許承鈺助理報備,之後去露臺澆花。
這四年來,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許家老宅度過的。
闲得沒事時,就在露臺上墾了一片地,種些花草。
山茶花、鬱金香、康乃馨、月季......沒什麼技巧地雜亂種在一起,竟也長得出奇的好。
隻是以後我大概也不會再住這兒了,這些花沒人打理,大概要被鏟走。
我留戀地在露臺上闲逛,四處看著。
這幾年的一切好似緩緩而過,隨著風飄遠。
我聞著花香,站了很久。
佣人準備好早餐後,許承鈺一身家居服走下樓。
他臉色因為宿醉有些發白,挑起勺子的手指修長細致——從小沒幹過什麼重活,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樣子。
他一口一口地喝粥。我坐在他對面,盯著他的手指看了好一會。
然後抬起頭,我說:「許承鈺,我們離婚吧。」
那勺子掉回碗裡,溫熱的粥濺到了桌上。
許承鈺震顫地盯著我,手指有些細微地發抖。
「你說什麼?」
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說,我們離婚。」
10
「我們的合約到新年就要結束了,年底事多,我也不想在那時候麻煩你。」
「不如趁這幾天你和我都有空,一起去民政局辦手續。」
「我約了一個歌手的線下錄制,大概二月份就要離開海市了,時間也比較趕,所以可能要盡快辦好。」
我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說得很誠懇,字句間也很斟酌。
希望許承鈺不要因為我主動提離婚,生出被人拋棄的感受而察覺不適。
但這時候電話響了起來。
許承鈺看了一眼。
立即推開碗,將椅子拉得很響,拿起手機走了。
這一走就沒回來。
直到聽到樓下汽車啟動的聲音。
我喝著粥,有些怔然。
11
那之後,我撥給許承鈺的很多電話,都轉去了助理接線。
「許總現在正在忙,等他下班了會給您回電。」
我就握著手機,很耐心地等著。
可一直等到年關將近,合約上的四年期限過去。
我也沒等到回電,更沒等到許承鈺回老宅。
心裡不免有些著急。
或許是年少時候過得不太好,就總渴望擺脫過去的一切。
夢裡都在幻想背上行囊,逃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然後自己一個人打理柴米油鹽,安安靜靜地重新生活。
可我的前二十八年一直沒辦法逃脫,被各種事情拖著腳步。
一開始被我媽拖著,被江家拖著。
被江書雁拖著,被江書雁的死亡拖著......
後來,又被許承鈺的婚約拖著。
離開的願景越生越大。
如今隻差最後一步,我不得不說,我真的有些著急。
我無意間背負了一條人命,我知道我或許這輩子都不會迎來新生。
可我真的不想再跟過去糾纏,跟過去的人糾纏了。
一直活在愧疚和不安裡,那種感覺太過煎熬。
許承鈺可能是真的忙,可能是有些難言之隱,但我不想去猜,也等不了。
再又一次聽到助理的「稍後聯系您」時,我盯著手機的通話頁面看了很久。
之後,我站起身套上外套,準備直接去許承鈺公司跟他說清楚。
打開別墅大門,我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寒戰。
抬頭卻忽然見到熟悉的身影。
許承鈺穿著黑色西裝,半垂著頭靠在門邊。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微微轉身看向我,透過碎發的眼眸在夜色下顯得很深沉。
我怔了怔,怕許承鈺又不聲不響跑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手。
12
「你——」
我聞到了許承鈺身上一股濃烈的酒氣,忽然就有些挫敗。
和醉了的人談離婚的事情,難免有點為難。
我隻能松開手。
許承鈺卻頓在了原處。
他低頭看著我的手,有些發愣的模樣。許久,才慢慢推門進來,腳步有些晃。
我本著反正也是最後一次照顧他的想法,準備去扶他。
許承鈺卻推開我,自己摸索著樓梯扶手上樓。
我嘆了一口氣,跟在他身後。
直到看見許承鈺把書房櫃子裡的物品翻出來。
我才反應過來。
——許承鈺今晚喝醉,原來是這個原因。
今天是江書雁的生日。
許承鈺在懷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