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3
記憶裡熟悉的血色侵襲而來。
我站在原地,有些彷徨無措。
正想從門口退出去。
許承鈺卻忽然晃晃悠悠地走到書桌邊。
將江書雁生前的東西,一把倒入了垃圾簍。
「你幹什麼?!」
我被面前的場景嚇得怔住。
幾乎是下意識跑過去蹲在垃圾簍邊,快速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
合照、獎杯、畫作......這些都是江書雁生前的物品。
拿著拿著。
我的手指開始克制不住地發顫。
眼前的場景和十年前的車禍交疊在一起。
我的指尖似乎又觸摸到了那溫熱的身體,流動的血液。
想到那些,我胃部絞縮,快要吐出來了。
到最後,雙手無力到拿不起一張畫,全身不住地發抖。我陷入了過去痛苦又愧疚的回憶裡,無法掙脫。
Advertisement
我正要把懷裡的一沓信箋放好。
忽然有人把我從地上拉起。
信箋雪花似的散落。
一個溫暖的懷抱將我包裹。
許承鈺一下一下撫摸著我的背脊,話語中帶著哭腔,「不是你的錯,你別撿了,別撿了......」
「對不起,我之前不該那樣說你的,都是我不好。你是被書雁保護下來的,你是幸存者,你是江果,不是殺人犯......」
「我怎麼會把痛苦撒在你身上,明明你才是那個最難受的人啊。」
許承鈺溫熱的淚落在我肩膀。
一滴一滴,很燙,燙到快要把我灼傷了。
我聽見許承鈺抽泣的聲音,他哭得很厲害。
我垂下眼眸,緩緩平復呼吸。
許承鈺平常是斷然不會情緒外露到這個地步。
今晚喝得太醉,又遇上江書雁的生日,不知道為什麼,對我泛起那麼大的愧疚。
我死命忍住喉嚨裡反胃的衝動,沒有回應許承鈺的擁抱。
深吸了一口氣,我睜開眼,看著窗外一片漆黑的山。
許久後冷靜下來,我道:「你不用原諒我。」
「在那種情況下,江書雁如果不是為了保護我,很大可能不會死。你對我的恨意情有可原,我理解你。」
「我不奢求得到你、還有爸媽的原諒,如果你真的可憐我,那就放我走吧。」
「許承鈺,我們離婚。」
14
那一場車禍對我的影響太深。
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血肉模糊地倒在自己面前,經年的噩夢就此埋下根基。
之後走的每一步路,都帶了沉重的愧意。
我沒辦法用「不是我的錯」來說服自己,更沒辦法把自己從江書雁的死亡裡摘出來。
我愧疚、不安,也受夠了指責。
如今,隻想跟從前種種全部斷聯。
「許承鈺,其實我真的挺不想見到你的。」
我再不顧許承鈺的臉色,轉身下樓。
身後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我腳步一頓,還是沒回頭。
那天過後,許承鈺開始頻繁打我的電話。
我隱隱約約猜到他的意圖,有意回避,隻接了一次。
開口就問他:「什麼時候離婚?」
那頭的許承鈺沉默很久。
在我問了好幾次不見回復,快要掛斷電話時,他才說:「江果,我們可以不離婚嗎?」
我肯定地說了一句「不可以」。
說完過了一會,才問:「為什麼?許承鈺,你愛我嗎?」
許承鈺大概是很難說出愛與不愛這些字眼的。
在他看來,這些或許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年輕才會談論的話題,於他而言太過幼稚。
但他沒有否認。
隻是沉默一會,說:「江果,你記得那些信嗎?」
我握著電話的手微微一頓。
15
我當然是記得的。
那時候,許承鈺和江書雁的情愫剛剛萌芽。
許承鈺骨子裡大概是有些文人趣味,曾給江書雁遞過幾封自己寫的情書。
但江書雁文筆奇差,也可能是她追求者太多,對許承鈺並不怎麼上心。
所以她隻是看了一眼那些信,就丟過來給我,讓我看著回。
高中三年,跟許承鈺寫信和傳信的人,其實一直是我。江書雁隻是充當了一個看客的角色。
電話那頭傳來許承鈺的聲音,「那段時間我一直覺得很割裂,我們在信裡談論人生,討論未來,明明那麼心意相通,但不知為什麼,每次見了面,我卻總感覺差點意思。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喜歡的,是在信裡才會出現的『江書雁』。」
「我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件事,可江書雁的作業和信裡的筆跡偏偏出奇的一致,我以為是自己想太多。但現在我明白了,因為無論是作業,還是信,都是你幫江書雁寫的,對不對?」
許承鈺這番話,就差把「我年輕時候喜歡的人不是江書雁,其實是你」說出來了。
我抱著手機聽著,隻是淡淡說:「那信的確是我寫的。」
畢竟是少年時期喜歡過的人,我以為我聽到許承鈺遲來的剖白會有所感動。
但奇怪的是,如今我心裡一絲一毫的波瀾都泛不起。
「但那又怎麼樣,」我說,「為什麼當時我本人天天跟在你身後,你卻沒有喜歡上我?」
許承鈺那邊沉默了很久。
我嘆了一口氣,道:
「因為——許承鈺,在你心裡,你追崇的更多是一個配得上你身份的女孩,你看不起我的出身,所以就算我在你身邊晃悠,你也不會對真實的我產生任何別樣的感情。」
「這就是你,追求心意相通,但又很現實。」
我說完,長長呼了一口氣。
想了想,還是打算把話一次性說完吧。
「還有,其實我在高三下學期就已經對你沒感情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那天上體育課,操場上,有人罵我是小三女兒。」
情緒湧上來,我忍住眼眶的湿潤,扯了扯嘴角,「我不求你維護我,但你竟然看著我,笑了一聲。」
那一聲嘲笑,在我卑劣的年少生活裡,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但也足夠將我對許承鈺的喜歡,徹底磨滅。
「現在想起來那天,我還是挺反感的。」
說完,我沒等許承鈺說話,掛了電話。
16
許承鈺沒再打電話過來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第二次向我低頭。
除夕的前一天,我們去領了離婚證。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
許承鈺長得出眾,辦事處許多目光盯著他瞧,他一言不發,很配合地低頭籤字。
出了民政局,寒風吹得臉頰生疼。
我隻是看著手中的離婚證,任由頭發被寒風吹亂。心中某個懸著的地方,好似終於松了一塊。
站了一會,我攏了攏圍巾,抬手想攔輛的士。許承鈺忽然說:「坐我車回去吧。」
「不用,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許承鈺頓住,又轉了個話口,「城郊有一棟我名下的別墅,我把它轉給你,算是對我之前行為無禮的歉意和補償。」
「不用了,我不缺錢。」
我轉身想走。
許承鈺伸手攔住我,嘴唇抿緊。
「江果。」
他喚我的名字。我轉頭看他。
「你還有什麼事情嗎,許先生?」
許承鈺看起來像是被噎了下。
呼吸了好幾次,才啞著聲音開口。
「從前別人總是跟我說,江書雁和我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是一對佳偶,就連我也一直以為,我喜歡的人是江書雁。」
「但其實遇見你,和你結婚之後,我才發現,不是這樣的。」
「我對你的感情跟對江書雁的不一樣,跟所有人的都不一樣。我很喜歡你的,江果。」
我有些發怔。
緩緩地,抬頭看向許承鈺。
這才發現許承鈺額頭的碎發已經齊眉,沒有修剪,眼底還泛著淡淡的青灰。
他好像很累。
不得不說,我這時候的心情有些復雜。
二十八年,這是我第一次被人表白。
在離婚的當天。
我揚了揚手中的離婚證,「許承鈺,我們已經——」
「我知道,我隻是想跟你說一聲。」
許承鈺抬手,將我吹亂的頭發捋到耳後。
隨後,他退了一步,像是給這四年的合約婚姻也劃了一段距離。
「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我不會強行要求你做些什麼的。」
我點點頭,「好。」
「那我走了。」
許承鈺清冽的話音散在冷空氣裡,有些顫抖。
「什麼時候如果想回來,我永遠在這裡等你。」
我轉身離開,沒回頭。
心裡想的是:大概永遠不會回來了。
17
新年,江家依舊沒有叫我回去的打算。
在他們眼裡,我這個嫁過人的女兒或許已經失去了所有利用價值,再沒有聯系的必要了。
除夕夜裡,手機很靜。
一通電話,一條祝福消息都沒有。
我躺在酒店裡,卻感到前所未有地放松。
恩怨糾纏過去。
準備踏上全新一段路,我忽然發覺可以對自己說一句:「前塵往事都是過眼雲煙了」。
在離開海市之前,我最後去了一趟墓園。
將一束菊花放在江書雁的墓前。
我蹲下身,看著墓碑照片上那個明豔動人,卻永遠定格在十七歲的女孩,深吸了一口氣。
「我雖然不知道你當時為什麼要救我,但我沒有感謝過你。」
我冷著臉,一字一頓說:「從來沒有。」
「這些年,對你的行為,我一直很愧疚,家人的叱罵要把我壓垮,我活得很痛苦。我的身份擺在那,注定了我要承受更多的指責和冷眼。」
「所以如果能再活一世,你真的不用再顧著我了。」
「要活我們一起活,要死,我們就一起死。」
......
出了墓園,天上飄起濛濛細雨。我沒帶傘,就在樹下暫且避著。
一個電話打過來。
我抽出手機看了看,正是約了錄制的歌手。
接通後,那邊傳來歌手助理的聲音。
「你好,江老師。」
「你好。」
「我們這邊已經準備好了,請問你什麼時候有時間過來?我們一起就曲子的風格和立意方面磨合一下。」
我切屏看了看機票,「這個周六,行嗎?」
「可以。我們這邊有路費和住宿報銷, 老師記得開票據, 到時候見面給我們。」
「好,謝謝。」
掛了電話, 陰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吸了一口雨後的新鮮空氣,我緩緩走下山去。
18
江書雁番外。
十七歲高考完的那個暑假, 江果去了鄉下。
我被診斷出來肝癌晚期。
連續輾轉了好幾個醫院,得到的消息都是回天乏術,治無可治。
下了最後診斷通知書的那個晚上, 爸爸和後媽在醫院哭天喊地,幾乎崩潰。
我的心情卻出奇平靜。
人生在世, 於我而言其實不過一場遊戲。
我江書雁下線的時間比別人早。
擁有和體驗過的,卻是很多人一輩子奮鬥都求不來的。
別人可憐我,我還可憐他們:沒享受過什麼好日子, 活多久, 苦多久。
我瀟灑一世, 真沒什麼割舍不下。
要真說上點吧。
就是有點膈應。
想到我死後, 江果要獨佔爸爸的關心和江家的財產, 我就難受得不行。
那個小三孩子,從小到大都像個跟屁蟲一樣黏在我身後。
吃穿用度樣樣都是撿我不要的, 一個下賤得要命的人,憑什麼要在我死後繼承我的一切?
在外面,許承鈺從來不掩飾我們婚後分房的事實。
「全那」我可不能讓她得逞。
就算爸爸跟我保證了許多次,等我死後, 江家的財產不會分給江果半點, 我也放心不下。
所以我決定——我要拉上江果一起死。
我警告爸爸不要把我得病的消息告訴江果。
之後,我花錢買通了一個窮途末路的逃犯,要他來撞我家的轎車。
務必保證,車內人無一生還。
逃犯收了錢拍拍胸脯,說一定辦到。
於是那天,我借著回家的名義,唆使在老家的江果坐上了那輛車。
逃犯不知道裡面坐著的是他的僱主。
發了狠勁,開著大卡撞了過來。
那一刻我心情無比雀躍, 都準備好和江果一起下地獄了。
但當火光衝起,我卻聽見了一聲「姐姐」。
比衝擊波更大, 在我耳邊, 振聾發聩。
我怔住了。
江果在喊我。
看著她驚恐的臉, 忽然間, 我笑出聲來。
江果真是可憐到極致了。
從幼兒園到高中,一個人睡在十幾平米的保姆房,書包好幾年都不換一個。
沒有娃娃, 沒有玩具,什麼都沒有。誰也不愛她。
連快要死了,都在喊一個想要殺死她的人。
我笑著笑著, 眼淚都笑出來了。
就解開安全帶, 抱住了江果。
我要去壯烈赴死了, 但江果真可憐啊。我就大發慈悲,讓她暫且活著吧。
我知道她不會感謝我的。
甚至會因為爸爸的責備,記恨上我。
但那些都跟我沒關系了, 畢竟我都要死了。
那一刻,僅僅隻是那一刻,我希望江果可以活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