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和許承鈺的婚禮辦得很簡單,沒有彩禮,沒有五金。
老城區的三星酒店,二十桌流水席,租借的兩千塊錢婚紗,是他娶我進門的全部。
婚禮當天有人跟許承鈺打趣,說一個公司董事長結婚辦成這個樣子,傳出去怕是要被人說闲話。
許承鈺隻是低著頭抽煙。
被問得煩了,斜睨著我,吐出三個字。
「她值得。」
別人不知道他的意思。
但我明白。
他說我值得身上這套兩千塊錢的租借婚紗,值得這場倉促又廉價的婚禮。
1
就是過了三年,婚宴那天的情景仍然會翻來覆去,在我的夢裡上演。
從迎賓入場,到換婚戒敬酒。
許承鈺全程漫不經心,跟我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
相熟的合作商走來,指了指 T 臺上的漏氣粉氣球,又點評了幾句場地的破舊。
說一個董事長的婚禮怎麼辦成這個樣子。
「要是遇上什麼麻煩了,盡管跟哥說。哥雖然本事不大,但能幫的肯定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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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鈺笑著低罵了一句。
他將唇邊的女士細支夾在指彎處,吐出一圈煙,婚禮進行到現在第一次看向我。
「她值得。」
譏諷的話,散在嘈雜的大堂裡。
我握著酒杯僵在原地。
站了很久。
久到許承鈺不顧我這個新娘,自顧自走去下一桌了。我才抬起頭,看向他西裝下的背影。
記憶或許總是習慣將不好的東西抹去,剩下一些可有可無的瑣碎畫面。
隻記得那天,我沒再跟著許承鈺走過場。
喧囂一片,我站在人群裡。
默默把杯裡的香檳一口一口飲完。
2
許承鈺搬去了市中心的平層。
許家老宅的三層別墅,就隻剩我一個人。
在外面,許承鈺從來不掩飾我們婚後分房的事實。
我們的婚姻也因此在豪門圈子裡,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談資和笑話。
和朋友說起我,許承鈺言語的冷漠總是讓人生寒。
「江果?」
他像是醉得厲害,不斷劃拉手機通訊錄,似乎真的想要在聯系人列表裡找到「江果」這個人。
最後一無所獲,隻能問:「誰啊。」
「你老婆啊,自己娶進門的,連名字都忘了?」
眾人開始調笑,許承鈺也跟著笑了一聲。
笑完他息了屏幕,閉上眼,說:「真不記得了啊。」
這些事,我是從別的女孩那裡得知的。
許承鈺就算結了婚,圈子裡看上他樣貌,或者是權勢的女人,依然數不勝數。
其中就有幾個膽大的,給我發來視頻挑釁。
畫面裡,許承鈺醉得垂了腦袋,半邊臉掩在包間昏暗的燈光裡,迷離不清。
他握著杯子將酒液往嘴裡灌,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別跟我提她。」
「江小姐,你聽見了吧,許總有多不在乎你。拜託你也有點自知之明,別總纏著許總不放。」
嬌氣的聲音從話筒裡透出來,頗有幾分年少輕狂的滋味。
我聽著有些恍惚。
那些姑娘們不知道我和許承鈺之間的糾葛。
但又猜對了一件事。
許承鈺就算跟我結了婚,卻也根本不在乎我。
我沒回復,隻是將那些號碼默默拉黑。
我和許承鈺的婚姻,本就是一場商業合作下的交易。
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不會要求許承鈺為我潔身自好。
四年合約期一過,我和許承鈺會立刻分道揚鑣,各奔東西。
如今保持這樣冷淡又疏遠的關系,倒也省去了分別時候的麻煩。
許承鈺是明智的。
而那些明裡暗裡的冷嘲熱諷,不過是許承鈺對我的報復罷了。
八年前,許承鈺的愛人——我的姐姐江書雁為了保護我,在車禍中喪命。
許承鈺因此恨我入骨,跟我徹底斷聯。
如今重逢,我們又因為一紙合同不得不綁在了一起。
所以我很理解許承鈺對我的憎恨,也從不渴求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無論是財物,還是愛。
可有時候,好似連過一下平靜的生活都是妄想。
婚後的第十個月,還是發生了變故。
3
許氏總裁和夫人婚姻不和的報道,登上了財經報紙的頭版。
無良媒記越發猖狂,許家股票遭受波動。
許承鈺剛剛接手許家集團,本就根基不穩,如今受到這份契約婚姻的影響,他動了怒,忽然瘋了般地找到我。
限量款的蘭博基尼,在外環轟著油門,奔駛了好幾圈。
等吸引了足夠媒記的視線,許承鈺立即調轉車頭,大張聲勢地開進了許家山莊。
他踢開了我的房門。我慌忙推拒。
他卻將一本結婚證甩在我的臉上。
「四年合約期沒過,你就是我許承鈺的夫人。」
「江果,你認清楚你自己的位置。」
那夜是我的第一次。
但許承鈺狠厲得隻是像在發泄怒火,一句話都不說。
我除了疼痛之外,感受不到任何情意。
到最後又暈又疼,我推開他,顫抖著伏在床邊不住嘔吐。
許承鈺才終於停下。
他退下去,靠在落地窗邊,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的朦朧樹影。
很久之後才轉頭看向我,眼神帶了幾分掙扎,最後從嘴裡擠出兩個字。
「抱歉。」
我盯著明晃晃的天花板。
緩了好久,才說:「你不用跟我說抱歉的。」
情欲和愛情,本就可以沒有任何關聯。
我知道許承鈺喜歡的人,從來不是我江果。
他喜歡的是我的姐姐江書雁。
可江書雁已經去世了。
3
我總是在想,如果那場噩夢般的車禍裡,沒了命的那個人是我該有多好。
我從不想欠任何人東西,尤其是她江書雁的。
我甚至從來就沒有想過,江書雁會為了我犧牲什麼。
但那時汽車制動失靈,江書雁解開安全帶,第一時間護在我身前,為我擋下了所有的火光和衝擊。
我震驚地看著她伏在我面前的身體倒下。
纖細瘦小,卻讓我覺得無比沉重。
之後,我毫發無傷地從車裡被拖出。
江書雁卻在 ICU 連了一個月的呼吸機後,在一個雨夜,徹底沒了呼吸。
那晚,爸媽的哭喊、責罵,許承鈺的痛苦,都像是電影的幕布,遊離在我的意識外,遙遠又模糊。
人人都說,明明是在同一輛車上,憑什麼我毫發無損,江書雁卻要受重傷到去世。
他們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第二個殺人犯,說死的人怎麼不是我。
我無處辯駁,隻能流著淚沉默。
對於許承鈺來說,我是拆散他和江書雁的罪魁禍首。
許承鈺失去了愛人,心裡恨極了我。
如今卻因為家族牽制,他不得不接受這場和仇人的婚姻。
所以他在婚禮上侮辱我,在床上不顧忌我的感受。
我其實可以忍受。
因為我江果欠他的,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緩緩飄在酸臭的空氣中。
「是我害死了江書雁......抱歉。」
許承鈺不說話了。
他走到桌邊點了一根煙。
沒抽,在指尖燃盡了。
4
那晚之後,許承鈺找我的頻率越來越高。
我想,大概是他被媒記盯著,又無處發泄的緣故。
一場場淋漓之後的短暫溫存,總是容易讓人神情恍惚。
我有時候甚至會生出,許承鈺要和我纏綿不休的錯覺。
但那些錯覺,會在許承鈺看向我時,那憎恨到極致眼睛裡,盡數碎裂崩塌。
我從熱浪中清醒過來,再次墜入無邊無際的鞭笞裡。
心裡的痛楚太過明顯,我偶爾地,也會在江書雁去世的愧疚中,抽出一點屬於自己的意識。
曾幾何時,我也是喜歡過許承鈺的。
在江書雁旁邊,我曾經偷偷看著許承鈺,愛慕了那個少年一整個高中。
但我沒有任何勇氣表白,永遠沒有。
因為我是小三的女兒。
談起愛情,總是讓人嫌髒。
5
江書雁和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世家的圈子也就那麼大。
有什麼事情,一次聚會下來,大家借著寒暄打聽幾句,也就都知道了。
我媽當年靠著肚子裡的我傍上江家的事情,曾經在二代裡傳得沸沸揚揚。
但我媽從不承認自己是小三,總是提著我的耳朵跟我重復。
「我跟江風良搞在一起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死了一個多星期了。」
「憑什麼老娘跟富豪上了個床就是小三,憑什麼我們窮人做什麼都是髒的!」
那些話好像把她自己也說服了。
她挺著肚子嫁進江家,以為自己終於踏入了上流社會,自此飛黃騰達。
但從小生在淤泥裡的人,骨子裡的低人一等和窮酸氣,是怎麼藏都藏不住。
等到我出生。
我和我媽,成了江家另一種意義上的僕人。
我經常被我媽按著腦袋,在江風良和江書雁低聲下氣,問:「書雁今天課業怎麼樣啊?」
「爸爸去公司累不累啊?」
好像服侍好他們父女,就是我們母女二人終身的使命。
但我其實非常理解我媽。
一個沒有背景、才識淺薄的女人,想要在豪門圈子裡站穩腳跟。除了討好老公外,再沒有別的辦法。
於是我媽成了江風良的僕人。
我成了江書雁的僕人。
跟在她身後,幫她跑腿、買飯、做作業,還要時刻掛著討好巴結的笑。
我很累。
但積年累月,那笑成了習慣,後來竟然摘不下來。
江書雁是個驕矜的大小姐,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
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之下,卻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人。
她看不上我,但性子裡的驕傲佔了上風,就這般放任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像個跟屁蟲一樣黏在她身邊,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服侍。
生活一直過去。
逐漸地,白天黑夜都被我活成了一個樣子。
四季流轉,於我而言也不過也是穿多穿少的差別。
我以為我的生活會一直這樣,壓抑,無趣。
跟在江書雁身邊,沒有自我,沒有自由,把頭顱低著一輩子。
直到那天,許承鈺來找到我。
我的生活忽然泛起了一絲漣漪。漣漪不大,卻也足夠讓我驚心。
教室裡的陽光透過窗簾灑進來。
我好像是第一次仰起頭,看向那個少年。
但很可惜,卻也很合理的。
許承鈺其實不是來找我,隻是託我給江書雁傳一句話。
「放學要不要搭我家的車走。」
我又迅速把頭低下了。
因為我看出來了,許承鈺喜歡江書雁。
這一切,都跟我沒關系。
後來,許承鈺給江書雁帶飯,送江書雁回家,幫江書雁補習......
我亦步亦趨跟在一旁。
吃著江書雁吃不完的可口飯菜,坐著許承鈺家的轎車上下學,聽著上課弄不懂的習題......
像個寄生蟲一樣,在陽光雨露中偷來了一點溫暖。
我珍惜地捧在手裡。
那些溫暖對普通人來說,或許連個關心都算不上。
但對於我江果,一個從來沒有感受過呵護的人,已經算是天賜的恩惠。
我好像,也得到了許承鈺的一點愛。
那當然是我的錯覺。
但我曾經很感激許承鈺。
許承鈺對江書雁很溫柔,那點溫柔也隨手分給了我一點,我於是得到了來之不易的情誼。
在那種情況下喜歡上許承鈺,是我年少卑劣下的求生本能,根本無可躲避。
可我的身份,注定我不可能把那份感情訴諸於口。
我隻能看著許承鈺和江書雁旁若無人,打情罵俏。
然後轉頭,盡職盡責扮演一個卑微討好的跟班角色。
因為太過掙扎,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難以割舍下這份感情。
直到後來,江書雁去世。
我在心理科待了一年,錯過了大學開學。
許承鈺被家裡安排出國。
一切變了個天。
如今,再想起來那份情感,其實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
你以為的感天動地,不過是別人揮揮手的施舍。
給予和得到的,其實都是那一點東西,隻是卑劣的人總是喜歡自我感動罷了。
6
從老宅裡醒來的時候,正巧電話打進來。
我看了一眼來電人,接通。
那頭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鼓點,夾雜著興許是許承鈺朋友們的聲音。
「嫂子,你在哪啊?」
落葉紛紛揚揚,山間的夜晚萬籟俱寂。
我看著窗外,緩緩說:「海市。」
那邊好像是松了一口氣。
「在海市就好,許總喝醉了,你快來接一下他吧。」
我應了一聲「好」。
已經入冬,夜裡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