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十多歲的我細細再品這些話,才恍然,二十多歲的他藏在心裡的,屬於少年未曾說出口的不甘和自卑。
他垂著眉眼,後退一步,沒敢看我,語氣不自覺黯淡不少。
「宋與秋。
「不和我在一起,你會更幸福的。
「我無論在哪兒,都會祝福的。」
騙子。
程餘。
我不幸福。
一點也不幸福。
你看到了嗎?
9
童童的哭聲從電話傳來時,承延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宋與秋,什麼時候回來?」
一如既往地淡。
也是,自始至終我就不應該抱有希望,有些事是該說明白了。
我先回家收拾了東西,東西挺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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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翻出了被我壓在箱子下的一個木制木馬,被蒙了塵。
我吹了吹,塵土飛揚,頓時紅了眼睛。
聽說因為那場事故,醫院推遲了手術時間。
而一向鬧著不要手術的承延,在蘇橙回來後,變得異常乖巧,任由他們安排。
但隻有一點要求。
他要每天見到蘇橙。
所以當我趕到醫院時,就是這樣一幅場面。
蘇橙長得一副姐姐樣,溫柔又大氣,饒是那麼淘氣的童童在她面前也被治得服服帖帖。
一大一小張著嘴巴。
一個眼神滿是留戀,一絲一毫描繪著眼前的女人。
一個滿眼懵懂,眨著眼看著這個和他十分相似的大人。
這才是一家三口……
我突然失去進去的勇氣,跑到洗手間整理了好久的情緒。
……
「張嘴,我喂你。」
「真是宋家千金嗎?怎麼一點脾氣都沒有。」
男人的笑容消失,坐在病床邊歪過頭,想起什麼,朝身邊人小聲說:「不會是個聾啞人吧。」
「去你的,老程,我看是你把人家小姑娘嚇傻了。
「姑娘別害怕,老程這人就這樣,不著調的。」
男人笑得仰起,抄起枕頭就扔了過去,兩人瞬時扭在一起,邊求饒邊打。
和每次我爸媽打架不一樣,沒有撕心裂肺的互責,反而讓人心情愉悅不少。
噗嗤一聲。
反應過來時,我才發現我笑出了聲。
叫老程的男人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朝我看來,全身放松了下來,笑了一聲。
「能笑。看來沒被嚇傻。」
我當時就愣住了。
因為在這之前,並沒有人關心我笑不笑。
……
我是在大火中和程餘見面的。
歹徒入室搶劫加放火,火勢殃及去上鋼琴課的我,就這麼倒霉地被困住了。
我其實不記得誰把我抱出來的,但此刻看著男人脖子塗藥的半邊的傷痕,便都知道了。
視線落下,老程很敏感地捕捉到。
「哎,小傷,男人榮譽的象徵。
「以後處朋友就處哥這樣的。
「知道不?」
男人眉毛高高挑起,笑起來臉頰蕩起兩個梨渦,眼睛盛滿星辰似的。
就算再不懂,我也知道他也在逗我開心。
他大概也沒想到過,這話以後會一語成谶。
「去你的老程,要點臉。」
「行了,別鬧了,家屬來了。」
男人一秒恢復正經,站了起來,活動活動了筋骨,拖著長音。
「終於下班嘍——」
樓道回蕩起我爸媽的聲音,我全身瞬時緊繃了起來,房間又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突然,門被推開一條縫,那個叫老程的男人鑽進來一個頭。
然後,一個東西就被扔在我床上。
又是那道不太著調,聽起來特不靠譜的聲音。
「看你剛剛一直盯著看,哥的寶貝兒,喜歡就送給你了。
「還有啊,別怕,一場火災而已,沒事的。
「怕的時候就盯著它看,它能破萬難的。」
男人揚了揚下巴,外面有催促的聲音。
我視線才終於落回床上那個東西,一個木制的,極醜的木馬。
並不是很喜歡,剛剛盯著看,是一直在想,到底什麼藝術細胞才能刻出這麼醜的木馬。
但教養讓我微笑點點頭,攬進懷裡,門外的人已經離去了。
剛要細細端詳,突然一聲中氣十足的咳嗽嚇得我差點跳了起來。
「嘿,對了。
「我叫程餘。」
看被我嚇得呼吸都不穩的他,歪著頭忍著痛龇牙咧嘴地大笑了起來。
十八歲的年紀,悸動伴隨著驚動,一同扎入了心。
我捧起木馬。
一行字映入眼簾,周圍還沾著碎屑,不同其他花紋,是剛剛刻上去的。
望你破萬難。
10
我再次進病房時,已經十分熱鬧了。
不知道我爸我媽為什麼來了。
但當我看清我爸手中拿的東西時,我隻覺得眼前一黑。
承延面無表情地客氣地接受著我爸那些客套的關心,最終視線落在指尖的字上。
「放心,我不會虧待宋與秋的。」
蘇橙回來後,他在我爸媽面前也懶得客套了。
「要是我不幸沒熬過去,我大半財產都會歸在她和童童名下。
「這點您放心。」
承延語氣淡淡的,如同在談什麼生意,快速籤下字。
我爸笑了起來,連同我媽都放輕松了不少。
承母望著童童,又望向我爸媽,嘆了一口氣,還是什麼沒說。
這一幕狠狠刺痛了我。
——你會嫁給一個愛你的人。
——你會有個自己的孩子。
——你的爸媽隻是不知道怎麼表達愛,他們理清了就會愛你的。
程餘,你說的,一條都沒實現。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從我爸手上奪過那張紙,撒氣般撕得粉碎。
「算了吧。」我望著承延說。
似乎沒想到我突然到來,又做了這種事,我爸的暴脾氣差點沒壓住,壓著聲音。
「宋與秋你發什麼瘋?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撕了什麼!」
他青筋盤在額頭上,聲音更低:「那是我給你謀的後半輩子。」
哈。
又是為了我好嗎?
我諷刺地笑了一聲,還是看著承延:「我有話要單獨對你說。」
似乎是篤定我故意要把蘇橙從他視野中移去,他眉眼浮起一絲不悅,剛要開口,就被一聲清脆悅耳的女聲打斷。
「阿延,聽話。」
冰雪一瞬間融化:「好,姐姐,你會在外面等我的吧。」
得到肯定回答後,病房隻剩我們兩個人。
正午日光強烈,透過拉好的簾子,將房間染上一層暖光。
「放心,財產……」
「十年了,我們折磨得也夠久了。」
承延臉上浮上一絲詫異,很快變得平靜,笑了一聲。
「當初我們兩家在一起,不就是為了互相那點利益嗎?
「商業聯姻,從來都是這樣。」
這段時間他應該沒少受病痛折磨,幾句話,蒼白的臉上就冒出細汗,偏偏表情又能控制得那麼自如。
纖長眼睫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陰影,更顯得淡然冷沉。
他是商人。
永遠能做到那麼冷靜,永遠能把利益交換發揮到極致。
所以在我知道童童是蘇橙的孩子後,他沒有感情上的愧疚,而是拿出了更多的錢彌補。
但是,很多東西,錢能彌補嗎?
我沉默地看著他:「但就算是為了蘇橙,你也不該這樣做。」
果然,面前的男人怔住了:「你想說什麼?」
其實程餘死後。
我接受聯姻後。
真正地幻想過,即使兩個人不能相愛,但起碼能夠像朋友一樣好好坐下來談一談,好好過日子。
即使聯姻,也不至於過得像我爸媽那樣相看兩厭。
所以即使承延剛開始心裡裝著女人,但結婚後對她隻字不提。
雖然不冷不熱,但十年間沒有過分的舉動。
我總認為,我們離坐下來好好過日子,隻是時間問題,這種想法在童童來後更讓我深信。
然後,我就被蒙在鼓裡了。
五年前承父去世,蘇橙應該是來過的。
然後就是承延工作原因去了 M 國。
可真的是因為工作忙嗎?
「承延,我之前挺佩服你的,短短時間接過你爸的事業後,還能夠更上一層樓。可現在,我看不起你。」
承延眉頭一皺。
「不過好在你現在還有時間。」我拔出筆帽,「用你剩下的時間去追求真愛吧,嗯?」
筆被我扔在床上。
我拿出那份寫著離婚協議書的文件,遞給了他。
可承延,竟鮮有的遲鈍了,望向我的眼神滿是不解,一字一頓問。
「你要和我,離婚?」
11
門外聽著的那群人終於忍不住了。
「離婚?」
先是承母,她驚嚇般愣在原地。
再是蘇橙。
然後就是我那對超雄的爹媽。
還沒來得及思考,我就已經倒在地上了,我爸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打了我一巴掌。
「我看你是不清醒了。
「又回到你二十歲那時候了,越活越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離婚協議書被他用力撕得粉碎,他賠笑著道了歉後,就把我拎回去了。
二十歲。
二十歲是個極其美好的年齡,也是毫無色彩的一年。
我在沒有光的地下室度過了整整一個月,每天都會迎來質問。
「那樣的人玩玩得了,你還真當真了。還要不要和那個姓程的在一起?」
得到肯定回答後,他暴怒離去。
直到有一天,來的人是程餘。
對視的那瞬間,我明白,我輸了。
我和程餘都輸了,年少熾熱的愛以為能抵一切,卻還是輸給了那個名為錢權的東西。
那是社會給我上的第一課。
程餘沒有任何語言,隻是抱著我,抱著我。
然後說:「瘦了,鋼琴室旁開了家餛飩店,去吃?」
我低著頭跟在他身後,我默默吃了很久,他才奪過我的碗。
「第四碗了,想把自己撐死?」
男人臉上說不出的疲憊,卻還是極力逗我笑,我破涕而哭。
「有什麼好哭的,該哭的是我,攀不上豪門嘍。」
我打了他一拳:「你又不是為了我的錢。」
程餘捂著胸口笑,變得認真起來,他高我一個頭,此刻低垂著眉眼看我。
「宋與秋,信哥嗎?
「你以後會很幸福,你會和跟你一樣階層的人結婚,你會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你們無話不談,會很幸福的。
「任何時候,都不要失去對生活的熱愛和勇氣。
「知道嗎?」
……
「我可以什麼都不要的,程餘,是不是我爸媽威脅你了?」
「不,他們給了我很多錢,一輩子掙不到的錢,三百萬。無論怎麼掙扎,結果都一樣,宋與秋,這很現實。」
「你不是……」
「我是這樣的人。」
我沒注意到說這話時,他低垂的眉眼,躲閃的眼神,以及眼中流露出的不甘。
……
我隻知道,他這次是真的抵不住我爸媽的壓力了。
所以我放手了。
我們在微風吹揚的春季,在無比浪漫的自行車上確定愛戀。
在暮氣恹恹的秋季,夕陽低垂的餛飩店門口,說了再見。
秋天……
我討厭我的名字。
我討厭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