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不肯見我。」
……
「她還是,不肯見我。」
然後,男人哭了起來。
起初是很壓抑的,如同小獸舔舐傷口的哭,一直到後來,變成了陣陣灌酒的苦笑。
他拿起了書房桌上那一方小小的相框。
那個於一方嚴肅公文書本中,冰冷房間中,唯一稱得上算是溫暖的東西,更溫暖的是相框裡的人。
一片湛藍海前,一男一女,對著鏡頭笑。
這個笑容,靜靜躺在書桌前,陪著他熬過了十年無聊的婚姻生活。
原來這就是他十年來,不許任何人進他書房的原因。
那一刻。
我想起了,被我摘下的承母送給我的手镯。
它現在,也靜靜地躺在我正在草擬的離婚協議書上。
4
手術日期逼近。
像是較勁似的,承延一天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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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
手術完會很醜,他會掉頭發,會暴瘦,他不想那樣。
反正也是死,倒不如這樣好了。
承母在門口急得團團轉,哄小孩似的。
「你是要活生生把自己痛死是嗎?
「醫生都說了,可能有希望的。
「媽媽求你了,求你了你出來好不好?」
可我知道,他不是那種怕死的人。
每夜不間斷的忙音,發不盡的呆,都指向一個方向。
他隻是,不想他最愛的人看到他狼狽的模樣。
他隻是,想在他尚且看得過去時,見她一面。
有時在又一個忙音結束後,他雙眼迷茫問我。
「我真的這麼差勁嗎?」
我隻能苦笑,心裡也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十年,到底也沒融化一座冰山。
承延低著頭,他是個很高的人,常年位居高位,頹廢起來窩在那兒也帶著股上位者的氣息,可說出的話卻反差極大。
「她明明之前,對我最好的。
「為什麼死前都不肯見我。」
說到這,不知又想起了什麼,承延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欣喜。
當他規規矩矩地赴手術約那天時,我就知道那一絲異樣來自哪兒了。
承母打電話哭得話都說不清了。
「你快來,阿延他自殺了,他割腕了!」
我趕到醫院時,想象的場面並沒發生。
反而是一片吵鬧,病房外圍著一群人,病房裡血染至床單、地板和男人的臉。
他跪在一個女人面前,哭得狼狽。
「是不是隻有這樣,你才肯回來見我一面。」
女人皺眉站著,厲聲道:「你先起來。」
旁邊的醫生無措地站在旁邊。
「不!我不起來!
「我一起來你就又走了。
「姐,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後悔了。
「我當年不應該賭氣,隨便就娶了別人。我這十年間無時無刻不在後悔,我後悔我年輕氣盛,我結婚隻是想要氣氣你,氣你要離開我出國,氣你一點都不顧及我們之間的感情。
「我……我真的知錯了,我快死了……姐,我快死了,你就不能關心關心我嗎?哪怕裝一下……
「不要……再躲我了。」
……
男人哭得極其狼狽,沒有半點平日高傲矜貴冷漠的樣子。
哪怕是受傷了,那微微顫動的眼睫也勾得十分好看動人。
一時間,房間隻剩男人的哭咽聲,一句一句訴說著自己壓抑多年的思念。
然後,女人終於動容了。
她稍稍彎下腰,長發就打在男人的臉龐。承延抬著頭,眉毛微微一動,眼神噌地亮了起來,仿佛一隻討賞的小狗。
女人嘆了一口氣,指腹停滯在半空,還是沒落在他臉上。
「阿延。
「你讓我拿你怎麼辦才好。」
5
多好。
丈夫當著妻子的面,與他的白月光圓夢了。
腳腕傳來陣陣痛,來得太急,穿著高跟鞋崴了腳,此刻高高腫起。
痛感隨著肢體蔓延,同男人句句吐出的話,化成一個個通紅的烙鐵,在我心尖一下下狠狠按下。
發出滋滋的聲響。
我的大腦還沒來得及消化承延說出的話,手就被一個溫軟的觸感包裹了。
是童童。
他不解地朝裡面望去,又看向我,臉上滿是擔心。
「媽媽,那個姐姐是誰,為什麼爸爸要抱著她?
「媽媽,你為什麼……哭了。」
童童的聲音脆生生的,十分好聽。我之前就和承延說過,要不等他長大了,把他送去學播音也不錯。
承延揚起一抹驕傲的笑,一把抱起童童:「可以啊。」
畫面哗地破碎。
眾人的目光終於朝這邊看了過來。
其實第一眼看到書房相框女人臉的那一刻,我就升起一股熟悉感。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然後在見到面前女人時,那股理不清的亂終於慢慢揭開。
她先是和面前的女人的臉對上。
然後又和承母匆忙藏進書桌的那個遠走他鄉的「養女」對上。
最後,我看著女人驚訝地看過來的臉龐。
又低頭看了看童童微微揚起的臉。
頭皮仿佛嗡的一聲炸開了。
因為最後一瞬間。
這兩張極為相似的臉,一大一小的臉。
也對上了……
6
四月份的鹽城迎來了第一場春雨。
好不容易回溫的天又變得冷了起來,甚至比回溫前更冷。
我忘記那天我是怎麼渾渾噩噩走出去的。
我隻記得有無數雙眼神朝我看來。
探究的。
看戲的。
同情的。
我還發現了角落中不起眼的承母,她欣喜地看著兩人重歸於好的畫面。
所以在猛地注意到我時,眼睛才閃過那麼精彩的變化。
最終都化為了愧疚。
我隻覺得心髒被人狠狠攥緊了。
所以那個手镯是什麼?
也是因為愧疚嗎?
站著的女人——蘇橙似乎反應過來了,剛要往前走,就被承延扯住了。
他看過來的眼神沒有任何波瀾,說得上坦誠大方,隻有看向蘇橙時才又露出那種卑微。
「不要走。」他小心翼翼地哀求。
……
我媽媽從小就拿著藤條教我。
在鋼琴前,在畫板前,在各種樂器前,在禮儀課的大鏡子前。
她說,你要時時刻刻記住你的身份,你是千金小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任何時候都要保持端莊。
所以即使來的路上我崴了腳,我也忍著不脫高跟鞋,在人前走得板板正正。
可那刻,我卻覺得十分的累。
背上如同壓了一層厚厚的雪,脊背沉沉地彎了下去。
我赤著腳,拎著鞋,撥開人群瘸著腿往外走。
宋與秋,你太狼狽了。
我想。
童童小跑著拉住我,哭得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
如今再看這張臉,我覺得挺諷刺的。
我從沒想到從小光亮,在鮮花和掌聲長大的宋與秋,被當成商品聯姻後,落得個枕邊人十年不愛,還替他的白月光養孩子的狼狽下場。
所有人都騙我。
所有人都欺負我。
所有……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一個人。
隻有他,不騙我。
隻有他,心疼我。
可我卻再不能和他見面。
7
電話響了十幾下被我關機扔到一旁。
無數信息炸彈朝我一個個拋來。
有承母的,還有我媽的,還有一個陌生號,我猜是蘇橙的。
這個被承家收養的養女,我之前倒是聽說過。
聽說是和承父鬧了矛盾後斷絕了關系,去了 M 國。
當時隻當八卦看,現在看來,我和承延初次聯姻見面,他一臉堅定倔強所說的「除了她,我誰也不娶」的女主角,應該就是她了。
M 國……
我輕輕踩著未幹涸的水坑往前走,撞入一個清朗的聲音。
「姑娘?」
我抬頭望去,一個穿著藍白工作服的清癯的老頭,工作服都洗得泛白了。
我驚訝之餘,已被他大手拍在了肩上,拍得我整個身子踉跄。
「真是你啊姑娘,你得有十年沒來了吧!」
十年……
十年前,我經常來這個地方,每次都帶來一束花,偶爾帶來一瓶酒和一盤花生。
他不喝酒。
我是給眼前這個老頭帶的,他是這兒的掃墓人。
沒想到,十年了,他除了更瘦了,身子還一如既往地健朗,就是腿腳不太好了。
「還以為你遇到事了呢。」
他說話也一如既往地不中聽,我苦澀一笑。
他大驚小怪地指著我腫起的腳:「天!怎麼不去醫院!」
我不好意思挪了挪腳。
「沒事,隻是腫了。」
「什麼沒事?這兒不在乎那兒不在乎的,哪叫生活,等到了我這把年紀你就知道了。」
他說著就轉身就給我拿藥酒。
自我認識他起,他就隨身攜帶各種藥品,裝在一個與他身上同色系的小布袋裡,一瘸一拐往裡走,身影與十年前的他重疊了。
我不自覺地彎起嘴角。
聽著他嘮叨聲,也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
好像一對爺爺和孫女,我想。
一縷陽光被地上的水波碎成無數灘,折射到不遠處的半山腰。
抬頭望去,一方方一排排的白色墓碑密密麻麻地佇立著。
而程餘。
就躺在其中一方墓碑裡。
靜靜地。
十年。
十年了,我來看你了。
8
其實我結婚前一天,來過一次的。
那也是我爸唯一一次準許我來。
我媽說,結了婚就好好過日子,話裡話外讓我不要再去看那個他們眼中的窮小子。
所以在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就同程餘說好了。
「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來啦。
「我要結婚啦,對方是……」
我極力搜刮好的詞:「又高又瘦又帥還有錢的公子哥。他爸爸看起來很喜歡我,所以,我一定會幸福的。
「你就不用擔心我了。」
我本意是不想讓他擔心的。
可說出口的話,卻和我的眼淚一樣,斷成線。
老頭在旁邊看得心疼,喃喃道:「找到幸福了就好,找到幸福了就好。人死不能復生,總不能守著死人過一輩子。」
可我卻愧疚得要死。
因為我曾答應過他。
要每一年都來看他。
我食言了,在這一刻,我食言了。
我想,如果他活著的話,一定會拉起我的手,笑得意氣風發。
怎麼能不意氣風發呢,他死的時候也才二十多歲。
「我就說吧。
「宋與秋,這個出身高貴的千金,配得上最好的家世,配得上最好的婚姻,配得上最好的一切。」
——而不是我這個窮消防員。
最後一句話他不會說。
他隻會說我有多好,未來會有多幸福。
「相信我,你會嫁給一個很好的人,你們才是一個階層的,你們會幸福地在一起,會生一個小孩,孩子會很聰明漂亮,你肯定會喜歡的。」
說這些話時,他永遠都顯得十分大方豁達。
可二十多歲能有多豁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