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明是好喝的東西,可我依然分不清她的喜悲。
要嫁人嗎?
我不要。
於是,我告訴主母我要讀書。
她似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今日罰你在祠堂跪一晚,明日自己去給先生道歉。」
「下次闖禍了不知回家,有你好果子吃。」
主母走了,但她帶來的食盒卻忘了拿走。
第二日臨上學堂之前,主母先帶我去了個地方。
走近才知,是我昨日打的那小子家。
主母豪氣十足地帶我拍響了大門。
那家的主人看到她,手中的團扇都嚇掉了。
主母折了他們院裡的一棵小桃樹,那小子就被提溜在我們面前道歉。
我有些崇拜地看著主母,總覺得今天的她有些不一樣。
褪去了錦衣華服,一身紅色的勁裝襯得她英姿颯爽。
好像,這才應該是原本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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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人畢恭畢敬地送走了我們,主母有些不屑。
「他老子當年隻是我手下的一個百夫長,現在看見我都犯怵,這小子還耀武揚威上了。」
主母說完,定定地看著我。
「打架不能解決問題,倘若你自己有本事,別人便不敢來招惹你。」
這句話我聽懂了。
5
我跟先生誠懇的道了歉,他吹胡子瞪眼的,到底沒阻攔我進學堂。
我看了一眼身後主母帶來的東西,總覺得先生是看在它們的面子上才讓我進來的。
無論如何,我定要珍惜這次機會。
有些東西一旦開始,後面其實也就慢慢活泛了起來。
一直被爹媽罵著「榆木腦袋」、「笨疙瘩」的野丫頭,也開始能讀懂那些晦澀的文字了。
先生讓我們寫文章。
我寫了一篇出來,他誇我的文章有思想。
難得的,他看向我的眼中多了絲贊許。
主母說過,希望我成為一個有思想的人。
迫不及待地,我想把文章拿給她看。
放學的時候那個小子怯生生地盯了我一眼,我舉著文章得意地從他面前經過。
自從主母帶我打上門之後,他看見我都是躲的,在學堂再也不敢招惹我。
我興衝衝地跑回家的時候,主母正在院子裡練劍。
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痴愣愣的看著她。
她束起的長發偶爾會落在翻飛的銀槍上,卻絲毫不影響到她的一招一式。
目光帶著我從見過的神採,雅致的院落仿佛變成了她一個人的戰場。
打完一套招式,她利落地灌下半壺青梅酒。
殘陽的光落在了她汗湿的前額,微風在她的鬢發上打了個卷兒。
我看呆了。
「愣著幹嘛?還不進來?」
主母的臉有些泛紅,不似平時那般嫻靜。
她其實,也才不到四十的年華啊。
我回過神來,噠噠噠地跑了進去。
她看完了我的文章,大贊著好,繼而問我想要什麼獎勵。
我想了想。
「能讓我跟您學幾招嗎?」
她愣了愣,摸了摸我的頭,算是答應了。
從此,我除了讀書,就是跟著主母在院子裡舞刀弄槍。
她身邊的老秦媽媽看著我倆急地直跺腳。
「夫人,您自己胡鬧就算了,怎麼還帶著小姐胡鬧起來了。」
「這都快及笄了,女紅、撫琴一樣都不會,這可如何是好啊!」
主母豪爽地遞給我一把短刀,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學那些作甚?你且看看這城中同我明珠一般大的小子,哪一個的文章有她做得好?」
初見,主母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搖了搖頭,說叫死丫頭。
鄉下女孩子,哪有什麼名字。
主母便給我取了個,叫明珠。
不姓陳,姓陸,跟著她姓。
時間過得飛快。
在筆墨紙砚、劍影翻飛間,我及笄了。
主母給我辦了一個盛大的及笄宴。
城中的世家皆來道賀,人人現在隻知我在上月的春日宴上大放異彩,一首五步詩惹得太子都多看了幾眼。
再也沒人提,陳府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大小姐,是個野種了。
我嫌新做的衣裳太繁雜,那些頭飾戴在頭上也太重。
主母沒有勉強我,準我穿上了我最喜歡的那套練功服。
眾人心裡嘆著離經叛道,面上卻恭賀著說我是京內最特別的女子。
直到宴會結束,我饞青梅酒了。
鬧著要主母陪我喝點兒。
她拗不過我,提溜著酒壺同我來到院子裡。
一杯還未下肚,一道威嚴的聲音傳了過來。
「陸攬月,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6
秦媽媽說,主母琅琊老家的族親找過來了。
她是看著主母長大的,那些旁支吃人不吐骨頭,她擔心得緊。
我卻細細回味著主母的名字。
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以前隻知她姓陸。
攬月,好好聽的名字啊。
也好適合她。
主母在我心裡,合該是那上九天攬月的肆意女子。
見我露出傻笑,秦媽媽對著我嘆了口氣。
「小姐,您倒是幫夫人想想辦法啊。」
我有些不解,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族親來做客,再正常不過了吧。
可我想錯了。
他們來不為做客,隻為陳府偌大的家產。
「你喪夫又無子,你這家產如何能守得住?」
「我還有明珠。」
「那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野丫頭,你倒當個寶貝疼上了?讓她進我陸家的族譜,經過我們同意了嗎?」
我默默地趴在門外偷聽牆角。
主母冷哼一聲。
「我父兄娘親戰死那日,你們為了霸佔我屬於我家的那份祖產,可是直接把我從族譜裡移了出來的。」
「如今,這我這邊的陸家族譜就隻有我同明珠二人,與你們有何關系?」
單開族譜?
主母果然是我見過最颯的女子。
那人被噎的不做聲。
隻能強辯:「往事如煙,不提也罷,如今我們憐惜你一個寡婦,特意把族裡最聰慧的男子帶來過繼給你,以後這家產,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我看過這老頭帶來的孩子,聽說已經十六了,個頭還沒我高呢,整個身形腫得跟市場上要殺的年豬一樣,
看著我就流著哈喇子喚妹妹,完整的詩詞都念不出來。
這也算是聰慧。
這老頭的寶貝孫子,倒是像之前村子裡的二傻子。
主母不再多言,直接掏出了貼身的短劍,褪去刀鞘,直直插到了木桌上。
這陣仗,把那嗦著手指頭玩兒的小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直接往老頭子懷裡鑽。
那老頭子也面露懼意,卻還在充大。
「你敢忤逆?會遭天打雷劈的!」
主母死死地盯著他:「你試試就知我敢不敢了。」
那老頭最終還是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站在門口,聽他一路念叨著「天打雷劈」。
主母自身後給我披上了狐裘,這天氣是越來越涼了。
她說。
「別信他的,這老天還是有眼的,要劈也是劈背信棄義之人。」
我回頭看她,點了點頭。
7
又過了兩年,不知為何上門提親的人忽然多了起來。
我發現他們好像,都是衝著主母來的。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主母身上還有官家封的縣主。
那是給她滿門忠烈的獎賞。
十年前與渤海的那場戰役,他們全家上了戰場,回來的隻有主母一個人。
原來主母上過戰場,難怪她的身上總有英颯之氣。
兩個女子守著這偌大的家產,總是有人覬覦的。
主母對這些來訪者多有防備。
直到,我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
小時候被我打掉過一顆牙的蕭煥。
去年他舉家前往江南任職,算算時間,也到了任期了。
他看到主母還是有些犯怵,不由自主地就僵直了身子。
主母冷哼一聲。
「怎的?來瞧瞧我這千年的龜還活著沒?是不是成萬年的龜了?」
蕭煥急地直摳腦袋。
「不不不,陸姨,那都是小時候的妄言,您別跟我一般見識。再說了,明珠不是幫您討回來了麼……那院子裡的桃花樹是我娘最喜歡的,您走了之後,我可是被揍得三日沒能下榻,您就別跟我計較了……」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主母還是板著臉。
「誰準你這麼喚我的?沒規矩!」
蕭煥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
他出落得愈發俊朗,平日裡總是一身正氣的樣子。
第一次,我在他臉上看到了諂媚之色。
「是我爹,他說我這樣喚您,您興許還能準我入門。」
主母松了臉色,當即叫人遣散了門口排著的長隊。
蕭煥成了這麼多天第一個能進門的人。
看著半屋子的禮物,主母挑眉看向他。
「幹什麼?你也想娶我家明珠?」
蕭煥早已身兼官職,再也不是那個被我按在地上揍的小蠢娃了。
城中無數世家小姐對他傾心,他卻板著張臉,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如今,確實被主母的一句話臊紅了臉。
「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福氣……」
主母沒說話,轉頭看向我。
我搖了搖頭:「那你大抵是沒有的。」
蕭煥的笑容僵在了原地。
我站起身,從容地喚來管家,把那些禮物又送回了蕭府。
「我這輩子,不嫁人,你且回去吧,蕭大人。」
蕭煥失魂落魄地走了。
主母打量著我:「你這性子怎麼比我還犟?」
當日在祠堂罰跪的時候我就想清楚了。
我是不會嫁的。
8
雖然我拒絕了蕭煥。
但他開始頻繁地出現在府門。
有時候是休沐約我去郊外踏青,有時候剛從官舍回來,就迫不及待地讓我嘗嘗他順手買的糖炒慄子。
我忍無可忍地問他:「蕭大人,你這麼闲嗎?」
蕭煥笑得開朗。
「如今天下太平,可不是悠闲了許多。」
我照例拒絕了他的邀約,轉身就要回府。
他的一句話讓我停住了腳步。
「關於陸姨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
很好,我答應了他湖上泛舟的提議。
他問我,知不知道為何陸姨總是不過生辰。
我搖了搖頭。
我每次生辰的時候,主母都會給我好好操持一番,可輪到她時,她總是說有什麼可過的。
蕭煥執手望著湖面,嘆了口氣。
「還不是因為桃兒,陸姨不容易,明珠你要好好孝順她才是。」
桃兒?誰是桃兒?蕭煥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你不知?」
他不肯再說下去。
我站起身來:「若你不告訴我,我便再也不會同你說上一句話。」
蕭煥沒轍,給我講述起了我從未知道的往事。
原來主母並非無子,她曾經有過一個女兒,小姑娘快快樂樂長到了三歲,主母把她當眼珠子一樣護著。
「那陳老爺是有些異於常人的癖好的,這你知曉吧……」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牙根微微泛起酸疼。
「他又好面子,出去廝混的時候便帶著小桃兒一起去,又不準其他人跟著。可他行事過於荒唐,跟人顛倒了一夜,才想起年幼的女兒來。陸姨去了鄉下的莊子,路上遇到劫匪,與其周旋了整晚,第二日天不亮才趕回城裡,見到的,隻有小桃兒凍死在路邊的屍體……」
「那天,正是陸姨的生辰。」
巧的是,主母看過我的身契,我的時年八字,跟小桃兒一樣。
我現在才明白,為何主母看向我的時候老是晃神,仿佛在看其他什麼人。
為何每年為我置辦衣裙冬裝的時候,她總會多給我備上一套。
主母總說粉色好看,她自己卻一件粉色衣衫都沒有。
我嫌太過女子氣,也不肯穿,她的眼神暗了暗,卻沒有逼迫我。
往後年年準備的,都是我常穿的白色。
想到下個月是主母的生辰,我突然冒出來一個主意。
「蕭煥,謝謝你。」
的認真地對他說道。
他看著我直視著他的目光,又紅了臉。
笑得跟個傻子一樣。
「這……這也是我爹告訴我的,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不然我又得挨揍……」
我在心裡默默地給他致歉,這頓揍,他是跑不了了。
9
我近日總是神出鬼沒的,主母想喚我說話都找不到我。
這日我又準備偷偷溜出去。
她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我身後。
「去哪兒啊?」
我被嚇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
前幾日我同蕭煥泛舟的事情已經傳到了她這裡。
主母挑眉看我:
「你不會真跟蕭家那小子成了吧?是誰跟我說的一輩子不嫁人的?」
我急得跺腳,換來主母的仰天大笑。
「去吧去吧。」
黃昏,我一臉頹喪地從樂坊出來。
蕭煥照例在門口等我。
我有些不悅地瞪他:「你打聽到的消息沒錯吧?小桃兒真的喜愛跳舞?」
「哪兒能有錯?我爹說過,她才三歲就能像模像樣地跳一些曲子了,絲竹聲一響,小手就舞了起來。」
我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跳舞怎麼比我跟主母習武還累啊。
蕭煥殷勤地上前,想要幫我捏捏,被我一記眼刀子逼退了回去。
如此一月,終於到了主母生辰那天。
那晚,我支開了所有人,隻剩我跟她。
我拉著她在院子裡陪我喝酒,直到喝光了兩壺。
我說我再尋一些來,讓她等著我。
換上一身粉色衣衫出來的時候,主母已經撐著腦袋閉上了眼睛。
月光灑在她的臉上,照亮了她眼角的細紋。
不知不覺,她好像老了許多。
躲在門外的蕭煥被我叫了進來。
我朝他點了點頭,蕭聲響起。
主母被樂聲喚醒,有些迷茫地看著蕭煥。
我腳尖輕點,自黑暗中現身。
蕭煥他爹說,這首曲子是小桃兒以前最愛的,每次一聽到,小手揮舞得就停不下來。
自從她沒了,主母再也沒聽過了。
此刻,我想我就是小桃兒。
平安長大的小桃兒。
會覆在主母的膝蓋撒嬌、會扔掉那些白色衣衫,說還是粉色嬌嫩。
倘若主母能夠真正解開心結,那麼我從今天就成為小桃兒。
一曲終了,蕭煥忐忑地看著主母。
他提醒過,主母這性子,弄不好怕是要挨揍的。
可我不怕,做完最後一個收尾動作,她沒有反應,我也直直地看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她似是背過身去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跳得不倫不類的,不如耍劍來得好看。」
「粉色不襯你,還是白色好看,現在這樣子醜死了,仔細蕭煥看不上你了。」
蕭煥在一旁連連擺手:「不會不會,明珠怎樣都好看。」
主母借口醉了,要先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