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三歲那年,我被賣給了城中富商做妾。
入門當天,老爺暴斃。
他們都說我是災星,要將我亂棍打死。
可主母卻站出來護住了我。
「誰說這丫頭是災星了?我看她有福氣得很!」
於是,我被養在了主母膝下。
從童養媳,變成了大小姐。
1
半夜,我被人從陳府的側門帶了進去。
爹說,這以後就是我的婆家了。
要伺候夫君,侍奉主母。
才會有我的好日子過。
廉價的豔紅色衣衫套在我瘦骨嶙峋的身上,顯得寬大又可笑。
娘昧下了添置喜服的銀子,隨意找了一件過世奶奶的衣服給我套上。
我低眉順眼地跟著管家來到了陳老爺的房門口。
他們說,今晚過後,他就是我的夫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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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明明,他比爹的年紀還要大。
我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可我不敢說。
說了,要挨打的。頭引路的人敲了敲房門,裡面無人應答。
「老爺,人帶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試探性地推開了房門。
下一秒,他發出了悽厲的叫聲。
我被他撞翻在地,揉著腰站了起來。
裡面的老爺赤裸著上身,眼睛睜得老大地盯著我。
胸膛間不見一絲起伏。
疊在他身上的,是城裡有名的小倌。
娘帶我買菜的時候遇到過。
她當時啐了好幾口。
「不知廉恥的東西!」
可這不知廉恥的東西,為何會疊在富商老爺的身體上呢?
我迷茫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一雙溫暖的手覆在了我的眼前。
「還是個小娃娃,這些汙穢之物,不要看。」
被押著跪在主廳的時候,我才知道。
捂住我眼睛的,是陳府的主母。
陳老爺的正妻。
她端坐在正堂上,慢條斯理地喝著茶。
管家惡狠狠地盯著我。
「這丫頭一進門老爺就出事兒,她是個掃把星!」
「夫人,打死她,給老爺陪葬!」
「對,打死她,打死她!」
一屋子的丫鬟小廝附和著。
我戰戰兢兢地看著每一雙怨毒的眼睛,害怕又不解。
為什麼要打死我呢?
明明,我什麼都沒做。
就像在家裡一樣。小弟弟一哭,娘就拿著笤帚,慫恿爹對我拳打腳踢。
可是,明明是小弟弟自己摔倒的。
管家眼見自己的言論得到了認同。
手上的棍棒朝著我的腦袋落了下來。
我抱住了自己的頭,蜷縮在地上。
那棒子堪堪離我隻有一點距離的時候,主母說話了。
「吳管家,這府裡,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吳管家訕訕地放下了棍棒。
「夫人教訓的是。」
主母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畏畏縮縮地像什麼樣子,站起來!」
下意識地,我快速從地上爬了起來,站得筆直。
她皺眉端詳著我。
「五官還算清秀,就是瘦了點兒。」
「什麼災星不災星的,明明就是福星嘛。」
我驚訝地盯著她。
滿屋子的嘈雜忽然靜了下來。
她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這府裡死了老爺,也就沒有什麼童養媳了、小妾了。」
「你進來沒外人知道,從明日開始,你就是我女兒了。」
「你可願意?」
我恍惚地看著主母。
2
做女兒不太好。
臨到陳府的前一晚,我爹拿著一袋銀子,露出黃色的大板牙笑得肆意。
「丫頭啊,你要去過好日子了,到時候出息了,可別忘了爹娘啊。」
娘幫著給弟弟裁剪新衣裳,無暇顧及我。
我怯生生地看著他們。
「我……我不想離開家裡。」
「我可以幫娘做飯,還可以幫爹砍柴,小弟弟晚上沒有我背著,會睡不著的。」
爹忽地變了臉色,緊緊攥著手裡的銀子,惡狠狠地看著我。
「賠錢貨!家裡可沒有多餘的口糧給你吃。那陳老爺家裡有吃有穿的,你還委屈上了?」
我被爹一腳踹翻,熟悉的痛感撲面而來。
娘厭惡地看了我一眼,哄著被嚇壞的弟弟。
「死丫頭,最後一晚都不讓人清靜,趕緊滾!」
或許是顧忌著明天我就是別家的人了。
爹難得地沒有打我的臉。
隻是一腳一腳踹在我的身上。
我麻木地看著被他抓著緊緊的那袋銀子。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女兒隻值一袋銀子。
盡管村裡的婆婆說,我爭氣得很,被賣了個好價錢。
所以,第二日主母喚我去用膳的時候,我習慣性地低頭站在了她的身後。
主母微微皺眉。
「你這是做什麼?」
我渾身一激,下意識地就下跪求饒。
「我是個饞貨,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盯著那盤肉看的,不要打我,求求你不要打我。」
主母朝著身旁的秦媽媽遞了個眼色。
那秦媽媽溫柔地把我攙扶了起來。
「小姐,說什麼呢,夫人是要你同她一同用飯,你傻站著做什麼。」
原來,陳府的女兒是可以上桌吃飯的。
主母給我夾了好多肉,這是在我十三歲的人生裡都沒有見過的好東西。
後果就是我積食了。
上吐下瀉。
主母請了郎中來給我瞧病。
見他努力憋住的笑意,主母沒好氣地瞥了我一眼。
我嚇壞了。
一不小心,弄髒了床榻。
我戰戰兢兢地跪下。
主母神色復雜地把我攙扶了起來。
她喚人提了幾桶熱水進來,親自給我沐浴身子。
看著我身上交錯的傷痕,她的手頓了頓。
從那天起,每天都有人來給我上藥。
那夜主母喚我,我去的時候一壺青梅酒已經被她喝去了大半。
看著她微醺的樣子,我猛然想到。
今天,好像是老爺的頭七。
她這是要怪罪我嗎?
我站在門口躊躇,不敢進去。
她看到我,向我招手。
平日她在吃食穿衣上都安排得很妥帖,但對上我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
今日不知是不是吃醉了的緣故。
她對著我,好像生出了幾分柔和。
我乖巧坐下。
主母遞過一盞酒杯。
「能吃酒嗎?」
我點點頭,在村裡的時候,每次有人來,爹總會讓我給他們敬酒。
一杯青梅酒下肚,酸酸甜甜的,比家裡劣質濃烈的老白好喝多了。
我還想要一杯,主母卻撤回了杯子。
「還是個小娃娃呢。」
看著她的樣子,我問她:
「您是想老爺了嗎?」
不然怎麼會借酒消愁呢。
主母愣了一瞬,哈哈大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淚花兒都翻出來了。
我想,他一定很愛老爺吧。
當初我撿回家的小狗被爹燉了,我也翻了淚花兒。
可主母告訴我,她是在慶賀。
「傻孩子,我這一生終於自由了,我高興得緊。」
「人人都說女子應依附夫君,可我覺得,當個寡婦才是最快活的。」
她淚眼蒙眬地看著我,仿佛透過我在看其他什麼人。
「你一來,我就成了寡婦,你真是我的福星。」
原來是因為這樣,主母才說我的福星的呀。
可村裡的寡婦每天都會被欺負。
當寡婦有什麼好的?
我不明白。
可主母看起來,是真的很高興的樣子。
雖然,我總覺得她的笑意裡帶著一絲惆悵。
3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丫鬟喚醒領到了正廳。
主母端坐著,恢復了淡漠。
仿佛昨夜那個又哭又笑的人不是她。
她看了看我:「雖然現在開蒙晚了點,但總不能不讀書,今日便送你去城南的學堂。」
讀書?我也可以讀書嗎?
以前村裡來了個教書先生,嘴裡時常說著「之乎者也」的酸話。
我聽不懂,但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
每次出去幹活的時候,我都會溜過去。
在滿是小子的院牆外,偷偷聽上幾句。
雖然每次都會被娘捉住狠狠打一頓,但我始終樂此不疲。
主母點了點頭。
「你現在是陳府的大小姐,目不識字怎麼能行?」
「不要聽信那些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屁話,都是些沒用的男子編造出來的謊言。女子的天,在自己的頭上。」
我狠狠點頭,把主母的這句話記在了心裡。
女子的天,在自己的頭上。
可我真正坐在學堂裡,才知道讀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些晦澀難懂的詞句總是無法深入我的腦子。
先生的臉,在我眼裡總會變成那山上聒噪的野鴨子。
嘎……嘎……嘎……
這天,我這樣想著,忍不住笑出來聲。
先生頓了頓,把我叫了起來。
「這位同學,你在笑什麼?」
我搖了搖頭,不敢說話。
他走過來拿起我的文章,上面的字歪歪扭扭。
饒是學識豐富的先生,也看不出那是些什麼。
見我在大半張紙上都畫的小動物,先生的胡子氣得一顫一顫的。
「簡直是胡鬧!」
「你自己且看看,這學堂裡坐著的,隻有你一個女子。你家人給你讀書的機會,你卻不珍惜!既是如此,以後也不必再出現在這裡了。」
我臊得滿面通紅。
一個半大的小子嗤笑出聲。
細細碎碎的議論聲傳了出來。
「聽說她是陳家夫人收養的孩子,這哪裡冒出來的大閨女啊。」
「莫不是陳老爺在外面的野種吧?」
「陳老爺不是有龍陽之癖嗎?聽我娘說他死都死不幹淨,是跟那小倌在床榻上快活死的呢。」
「這陳夫人怎麼跟那千年的王八似的,這麼能忍?」
說我可以,說主母不行。
我轉過身子,直接把那小子的案臺掀了。
筆墨紙砚碎了一地,我不解氣的,把他按在地上揍。
我雖然瘦,但長年幹活長了一把好力氣。
這些錦衣玉食的公子哥,根本就抵不過我。
直到我被先生提溜起來控制住。
那個小子已經被我打掉了一顆牙。
先生氣得發抖,叫著要請主母過來。
我瞥了他一眼,推開人群跑了出去。
闖禍了,但我不敢回去。
不知道在外面待了多久,直到夜深,我沉沉睡去。
突然燃起來的火光晃得我眼睛疼。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主母沉著臉站在我的面前。
她一身華服,跟這破廟格格不入。
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主母隻說了兩個字。
「回府。」
4
丫鬟給我換了幹淨衣裳,領著我跪到了祠堂。
跪了大半個時辰後,主母拿著戒尺走了進來。
我下意識地抱著自己的頭。
主母大喝一聲:「跪好!」
我連忙挺直了身子,準備迎接接下來的狂風暴雨。
主母沒有像我爹一樣,劈頭蓋臉地亂打。
她讓我伸出手,一尺一尺地打在了我的手心裡。
「這一板,是罰你不珍惜讀書的機會。」
「這一板,是罰你目無尊長,不尊敬先生。」
「這一板,是罰你在外面欺負人,小小年紀還學會打架了?」
這一板我可不認!
我縮回了手,抬頭急切地想要解釋。
「我打他是有原因的!他說您不好聽的話!」
主母拿戒尺的手頓了頓,問我,他說了什麼。
我咬了咬牙,把那些話都說了出來。
「我沒淪落到要你一個小丫頭給我出頭!手伸出來!」
雖然這樣,但主母的語氣柔軟了幾分。
主母看著我,在我手上比畫了幾下,重重地敲了下去。
四下板子,最後一下是最疼的。
打得我淚花都出來了。
「這一板,是罰你闖禍了卻不知道回家。」
之前我不小心放丟了一隻羊。
爹娘把我關在門外,不準我進去。
「死丫頭!就知道闖禍!羊若是尋不回來,你就給我死在外面!」
所以,我一直以為闖禍了是不能回家的。
「我都闖禍了,也可以回家的嗎?」
此時我已經忘記了疼痛,固執地想從主母嘴裡獲得一個確切的答案。
主母點點頭。
「有什麼事情,不能堂堂正正回來告訴我?」
「今天我要讓你記住,闖禍犯錯都不可怕,若是要像個懦夫一樣逃避,我第一個不答應!」
我猶疑著:
「可我讀不好書,您會把我丟了嗎……」
主母也是打累了,她在椅子坐下,視線與我持平。
「你既已是我的家人,我便不會丟了你。」
「你不讀書,我就給你請女紅師傅、請專人來教你彈琴作畫,等你到了年歲,便尋個好人家把你嫁過去。」
「倘若,這是你想要的話。」
「我並未對你有何要求,隻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苛刻,讓你讀書的本意是希望你會擁有自己的思想。人,隻有自己生了思想,才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此時的我,還揣不透主母這番話的深意。
可我想到了我娘,他年年歲歲浸潤在我爹的謾罵毆打裡。
然後,把這份哀怨又發泄在我的身上。
我又想到了那晚喝酒的主母,淚花混著青梅酒同樣是酸酸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