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7
舒姐姐的膝蓋受了傷,我拿了自制的金瘡藥去看她。
剛到門口就聽到寶琴說:「表小姐也忒不知好歹了,平西王妃都敢得罪,白白地讓小姐受傷,看,腫得跟饅頭似的。」
舒姐姐卻說:「寶琴你糊塗了,青青是什麼人,你這樣說她。我們家就寵出這麼一個寶貝疙瘩,我疼她還來不及呢,但願她永遠可以這麼熱烈真誠地活著,不要像我。」
我聽得動容,站在門口平復了心情才走進去。
給舒姐姐上藥的時候,她疼得直哈氣。
也不知姨父怎麼想的,好好的園子非得鋪那麼多碎石子,這一跪,平日裡嬌養的細皮嫩肉怎麼遭得住?
「真的不能不嫁嗎?」我一邊細細地撒藥,一邊問。
舒姐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青青,這樣的人家算頂好的了,何況衛大公子人也不錯……」
我看著她的臉又漸漸變紅,忽而,又慢慢變白
「我不像你,太太,你看,我都不能喚她一聲娘,她自小就教我琴棋書畫,禮儀教養,她希望我擁有一切,除了我的人生。」
我默默地看著她,原來她都懂。
我們默契地不再提這件事。
舒姐姐說:「聽說你們家的布莊又上了好多新款,明兒帶我去瞧瞧?」
那當然沒有任何問題。
我順便捎上了我那自從遊園後便鬱鬱寡歡的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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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氏布莊上新,那一定是整了全國獨一無二的奇貨。
今年是絕招是一款迎風變色蠶絲軟煙羅。
薄如蟬翼的質地,在風中不斷變換顏色,忽而是雨過天青色,忽而又是秋香色,忽而變成松綠色,忽而又成了銀紅色。
流光溢彩的蠶絲錦緞,不出意外,又遭到了哄搶。
我爹薛大老板站在店門前,不開口時頗有些玉樹臨風的架勢。
可惜,他長了張嘴。
「平西王府和兵部尚書府上的女眷恕不接待,遊園會上置我夫人的話於不顧的夫人小姐請到別店採買,為小女說情的小姐們,贈送蠶絲軟煙羅兩匹,請按名單到這邊領取。」
此話一出,幾家歡喜幾家愁,哀嚎聲和歡呼聲交織成一片。
我娘終於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風情萬種地朝我爹走去。
我爹還歪嘴斜眼地朝她拋了個媚眼。
真是沒眼看。
我和寶琴攙著舒姐姐也一瘸一拐地進了店。
「舒姑娘,我看中這蠶絲軟煙羅好久了,你給說說情,賣我一匹吧,我那天也是迫於情勢才不開口的。」
「是啊,我們真不是有意的,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就賣給我們吧。」
後面傳來聲聲求情。
這些人吶,看不上下等人,又上趕著來買下等人家的衣裳,真是賤哪。
舒姐姐回過頭笑了笑:「我姨父說一不二,抱歉,幫不了你們。」
那些人豔羨地看著我們搬了一匹又一匹軟煙羅上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沒轍,下等人就是這麼快樂。
8
舒姐姐婚期定下來那天,我哥哥也傳來喜訊。
皇帝親封他為浙江巡撫,這封疆大吏的官位,比新科三鼎甲高出不少。
滿朝文武,如喪考妣,當場哭起了先帝。
還有人連夜血書萬言,字字不離請新皇依循祖制,收回成命。
新皇在奪嫡之爭中勝出,正是立威的時候,且他抱負高遠,立志整頓吏治推行新政,怎麼會輕易低頭?
所以我哥哥的烏紗帽算是穩穩地戴在了頭上。
當然,這些都是我哥哥告訴我的。
他還說,他說話就要赴任,皇上答應照顧我們全家,讓我放心住著,同往日一樣開心便是。
可我怎麼開心得起來?
我親愛的背鍋俠哥哥就要遠去,我溫婉如玉的舒姐姐又要嫁人,剩下我這個孤家寡人,實在是無趣至極。
我娘見我悶悶不樂,笑著逗我:「乖乖,咱們家的院子整修好了,等你舒姐姐一過門,我們就搬回自己家去住,你哥哥還特意在你院裡移植了一棵百年梧桐樹,跟老家那棵一模一樣。」
我這才開心了些,抬頭卻見我爹又在紙上塗塗畫畫。
唉,他又不識字,怎麼也學文人那一套?
我走近些,聽見他嘴裡念念有詞:「又是兵部尚書,還有國子監祭酒,禮部侍郎……哼,這些人,想是穿膩了綾羅綢緞,以後就讓他們穿粗布衣服吧,再也休想從我手裡買下一匹綢緞。」
沒辦法,護短,是我們家祖傳的。
9
舒姐姐還沒出嫁,成國公府又出了一件大事。
我那不成器的表哥鍾興霸在青樓跟人打架,失手打死了高府尹家的衙內。
高府尹擊了登聞鼓,一紙狀書告到御前,堅稱要我表哥血債血償。
成國公府人丁稀薄,又因我姨父放了外任,家裡沒有可以出面的男丁。
我哥哥隻得出面調停。
還沒上任的二品大員最先調停的是家裡的人命官司。
可想而知,朝廷官員們更興奮了,彈劾的奏折如雪片般飄進新皇的上書房。
我守在院門口,我哥已經三天沒回家了。
「老天保佑,我哥哥也不想當官的,就讓皇帝革了他的職,放我們一家回江南吧。」
我在佛龛前念念有詞。
「革職怕是不成,不過有件事要勞煩薛小姐進宮一趟,這事兒成了,你哥就能回來了。」
我轉頭一看,是一個漂亮的後生哥。
我爹娘誠惶誠恐地站在一邊,示意我行禮。
我疑惑地看著來人,問:「你是何人?」
我爹難得地訓斥我:「不得無禮,還不快見過皇上!」
又向那漂亮後生跪拜道:「小女無禮,望皇上恕罪。」
原來是皇帝。
那漂亮皇帝親手攙扶起我爹,笑道:「不知者不罪。」
又轉頭笑著對我說:「薛小姐可願隨朕進宮一趟?」
我看了看我娘,她朝我點了點頭。
於是,我大聲問他:「進宮可以,所為何事?」
漂亮皇帝說:「朕的貴妃生病了,聽聞薛小姐頗通岐黃之術,想請你進宮替她看看。」
我驕傲地挺胸抬頭:「沒問題。」
10
進宮路上,漂亮皇帝說:「此番進宮,還有一事。」
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笑著說:「朕還有一位高妃娘娘,她對醫術很感興趣,薛小姐若可以常來宮中教她醫術,想必可以說服她勸高府尹收手。」
「哇,你有這麼多妃子?」
漂亮皇帝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重點是高府尹收手了,你哥哥就可以回家。」
這樣的話,行吧。
皇帝帶我穿過長長的高牆,停在一所宮殿前。
「玉虛宮?」
皇帝點點頭,有些驚訝:「你識字?」
我也點頭:「我們家不許男丁識文斷字,但女眷可以。」
皇帝不解地搖頭,我也懶得解釋,抬腳就往宮門口走。
這宮裡靜悄悄的,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倒是院裡幾竿翠竹好生清幽,令人心緒平靜。
皇帝說:「貴妃喜靜,玉虛宮便省了通傳之事。」
說話間,我們就到了寢宮門口,隻聽見有個女子在哭:
「林姐姐,你快快好起來罷,我把我的糖果蜜餞都讓給你吃,嗚嗚嗚~」
又有個女子笑道:「你林姐姐體弱,哪裡能吃得了你的糖果蜜餞?我剛剛吩咐廚房煮了燕窩粥,你去看看好了沒有?」
「皇後娘娘,你又想支開我跟林姐姐說體己話,打量我不知道?」
「是了,我們的體己話可不能讓你聽到,還不快些去?」
那女子似乎不大情願,不過腳步聲還是近了門口。
我打眼一瞧,是個伶俐可愛的女子,約莫十五六歲,見了我們,她有些吃驚,稍稍朝皇帝行了個禮,便往後院去了。
我看向皇帝,他無奈地說:「是雲貴人,你同朕進去。」
我趕緊拉住他:「人家都要說體己話了,現在進去合適?」
還是在外面聽八卦吧。
11
「我常說凡事都要想開些,你就是不聽,看看,到底落下病來。」
隻聽裡面窸窸窣窣,似乎是皇後扶著貴妃換了個躺姿。
房裡又傳來幾聲咳嗽,和輕輕拍背的聲音。
良久,才聽到一個嬌弱的女聲:「你哪裡知道我的心病。」
皇後嘆了口氣:「什麼也沒有身子重要。御花園的花都開了,你也別老悶在屋子裡,讓青琅扶你去走走。」
咳嗽的女子,喘了幾口氣,說:「你是個極好的人,我起先隻當你私心藏奸,給過你許多臉色,咳咳……現下想想,真是羞愧得緊,咳咳……」
「我原本也是不大想理你的,上回看你與皇上吵得天翻地覆,連太後都驚動了,少不得也要來裝裝樣子,不想倒瞧見你倆互吐真情。」
說話的聲音俏皮了些,又笑道:「放心,我不會往外說的。」
頓了一會,她語氣凝重了些:「不過,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今生怕是難以實現。不過,我在一日,便讓你倆舒心一日。」
「多謝你的情意,咳咳……我聽說皇上近來推行新政,又因國庫空虛,後宮一應用度都要縮減,我宮裡卻仍是燕窩好藥不斷,我想該是你送的,咳咳……」
「國庫再空虛,也不多你這幾兩燕窩,況且,我還有些體己錢,你且安心養病,不要東想西想才是。」
……
裡面又傳來一陣咳嗽聲和拍背聲
我轉頭看了看漂亮皇帝,他眼角紅紅,似乎有些動容。
良久,才對我說:「進去罷。」
我早料到裡面會是兩位絕代佳人,真見了面,卻連贊美的話也不會說了。
老天有多少鍾靈毓秀,生出這樣的絕代雙驕。
一個肌膚勝雪,瑩潤如玉,一個清冷出塵,仿若遺世仙姝。
那畫兒上畫的神仙妃子,哪有眼前人好看?
見我張著嘴發呆,行過禮的皇後笑著說:「這位想必就是名動江南的小神醫,快來給貴妃娘娘瞧瞧。」
也太溫柔可人了,我不由向她行了禮。
她拉著我走向塌邊。
漂亮皇帝走近前,讓貴妃娘娘靠在他身上,朝我伸出手。
我搭上脈仔細瞧了瞧。
是痨病之症。
我拿開手,問:「貴妃娘娘的病症從何時開始?用了些什麼藥?」
貴妃娘娘躺在皇帝懷裡,輕輕道:「自小便這樣,高姐姐和太醫都說是肺氣不宣所致,開了些人參黃芪黨參之類的藥,半點成效也不見。」
皇帝笑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太心急了些。」
貴妃錘了錘皇帝的胸口,想起還有外人在,又害羞地偏過頭去。
我看了看皇後,她也一臉笑意地看著兩人,便道:「貴妃娘娘不必憂心,這病雖是不足之症,隻要對症,也可痊愈。《黃帝內經》說『五髒六腑皆令人咳』,我看娘娘身體虛弱,正氣不足,病源不在肺,而在脾胃,隻需開一些扶正氣,強脾胃的藥,慢慢調理,身體也就好了。」
我拿起筆寫藥方,又囑咐道:「平日可以艾灸神闕穴和關元穴,對脾腎的滋養大有裨益。」
說話間,外面又吵吵嚷嚷進來幾個人。
12
「聽說來了個神醫,快讓我瞧瞧!」
我抬眼一看,又是一個容貌不俗的美人。
皇帝衝我無聲說道:「高妃。」
真是令人羨慕,他一個人如何消受得了這麼多美人?
「你就是小神醫?」
高妃走進來,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又拿起我剛寫的藥方仔細地看。
「妙啊,這味鹿角片用得極妙,起沉疴,驅伏邪,又不傷正氣,正是治療久咳的良藥,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倒耽誤了貴妃的病。」
她笑著,又拉起我的手說:「果然是神醫,叫我心悅誠服!」
我又看了看皇帝,他朝我點了點頭,大約是可以說那件事了。
我也沒客氣,張嘴就問:「您是高妃娘娘?」
「正是,不知神醫有何吩咐?」
這世上竟有如此上道之人。
我忙說:「高衙內之事,想必娘娘也聽說了?」
「聽說了。」
她這反應好生奇怪,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隻見她伸了個懶腰,笑道:「多虧了國公府的世子,真是做了件天大的功德,我那便宜弟弟自小隻會提籠架鳥,鬥雞走狗,長大了,又盡幹些欺民霸市的勾當,聽說前一陣子還妄圖強搶民女,真是造孽。我爹寵他姨娘,我娘也說不上話。他這一死,高家全家都幹淨了。」
啊這。
「那令尊御前告狀,揪著不放,又是怎麼一回事?」
「哦,他不過想訛些銀兩而已。怎麼?成國公府短這幾兩銀子?」
那,就好辦了。
我看見皇帝也暗暗松了口氣。
13
晚上,我哥哥就回來了。
他說,他這幾天搜羅了高衙內的罪證,與五萬兩銀子一並抬進了高府。
高府尹滿口應承,立馬就撤下狀子,此事到此為止。
鍾興霸是保住了,可我舒姐姐依然要出嫁。
哥哥問我,打算送點什麼給舒姐姐。
我想來想去,舒姐姐想要回自己的人生,不知道一道金牌夠不夠用。
不夠的話,我再向皇帝要一道。
我救了他的貴妃一命,加一枚金牌不過分吧。
衛府來迎親那天,我把皇帝賞給我的免死金牌掛在舒姐姐的腰間。
哥哥陪我坐在梧桐樹上看著迎親隊伍遠去。
「青青,如果哥哥被人唾罵,你不要不開心。」
哥哥這麼好的人怎麼會遭人唾罵呢?
我轉過頭去,看到哥哥眼含熱淚望向遠方。
到嘴的話突然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