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哥哥大字不識一籮筐。
他越過新科三鼎甲,被封為浙江巡撫那天,朝廷亂了套。
白胡子老爺們哭倒在金鑾殿上,痛喊先帝。
有人連夜寫下萬字血書,請新皇收回成命。
我爹在祠堂對著我祖父的遺像枯坐了一夜。
「伴君如伴虎,世代不為官」的家訓刻在牆上,鞭打著他的孝心。
1
我家是賣蠶絲的,江南織造局每年靠我家的生意總要賺個千萬兩白銀,除去上繳國庫的幾百萬兩,剩下的都進了官老爺的腰包。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所以,我家雖是商賈之家,在江南卻是有些地位的。
不料,一道聖旨下來,召我們舉家入京。
我爹在祠堂對著我祖父的遺像枯坐了一夜。
「伴君如伴虎,世代不為官」的家訓刻在牆上,鞭打著他的孝心。
實在是我哥哥太惹眼。
長得風流俊俏不說,還三言兩語就平定了桑農的動亂。
連府臺大人都向他行禮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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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回去地裡找他,還看見好幾個官家小姐為他大打出手。
嚇得我抱住他不肯撒手,哭得鼻涕泡都流出來。
那裡頭有一位官家小姐,說要讓我哥入贅。
這哪能行?
我哥走了,下次我闖了禍,誰幫我背鍋?
哥哥無奈地抱住我,笑著說:「又來個添亂的,今天就到這吧,明天我再來跟你們說剪桑枝的具體事宜。」
桑農們連連說好。
我哥背著我上馬車,臉上笑意不減。
我偷偷看了眼旁邊,小姐們架也不打了,一個個都發呆呢。
2
「哥哥,咱們家去京城做什麼?」
我坐在馬車裡百無聊賴地發問。
哥哥似乎也有些苦惱,手託著下巴想了一會,才說:「青青自小在江南長大,想是老天爺讓你去京城看看不一樣的世界。」
我對這個回答挺滿意的,隻是不知道京城有沒有大梧桐樹。
像我院裡那棵一樣,爹娘和哥哥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爬上去,看看他們回來的路。
晚上,我聽見爹娘在房裡小聲說話。
爹說:「京裡倒是有幾處房子,隻是沒想著要住,現下年久失修,怕是要重新整理一番才能住進去。」
「不妨事,我姐姐發了書信來,說婉舒日日念叨青青,讓我們索性到他們府裡先住著,等房子打掃出來,再住進去也不遲。」
「隻好如此了,隻是公府高門大院,我怕惹出什麼是非。」
「青青和世元你還不放心?再沒有比他們省心的孩子了。」
「嗯,一切聽憑娘子做主。今晚我來服侍娘子安寢如何?」
……
躲在牆角的我,很無語。
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還這麼膩歪。
「又蹲牆角呢,小心我告訴爹娘。」
「噓!」
我一把捂住哥哥的嘴,裡頭兩位忙著,我們還是快點開溜。
3
上京那天,僕從們將家什物件裝了整整三條大船。
我的狗狗來福有些暈船,我問爹爹為什麼走水路?
他說,帶你看看海上風光,順便照看照看生意。
我忘了,海上的船隻也是我家的。
海上的風光確實不錯。
我本來想擠出兩滴眼淚祭奠一下我遠去的家鄉。
看著橫無際涯的天邊與海面,又忘了。
大海太寬闊,擠走了我的鄉愁。
就這樣,我跟著爹爹風風光光進了京。
成國公府的大門開了整日。
家丁們來來往往,忙活到傍晚,才堪堪將物件歸位。
我娘還費心地一件一件清點。
末了,又對跟進來服侍的嬤嬤說:
「這裡頭有珍珠碧玉頭面一副,紅翡滴珠頭面一副,上等絲綢十匹,是送與你們府裡金夫人的;這裡頭有如意寶瓶一對,和田玉佛一尊,是送與你們老太太的;這裡頭是十二支八寶點翠珠釵,我特意請人做了送與你們婉舒小姐的,你帶人送過去,仔細別弄壞了。」
我撲進她的懷裡:「娘,你快帶我去見舒姐姐,我想死她了。」
「呸呸呸,小孩子家家,張嘴就是死呀活呀的,也不忌諱。你婉舒姐姐今天相看了一天,想是累了,明日一早,娘帶你去看她。」
「什麼是相看?」
「你姐姐大了,你姨媽替她找了幾戶好人家,今日若是看定了,沒多少日子,你表姐就要出閣。」
我急了:「表姐出閣了,那我豈不是不能日日看到她了?」
我娘卻笑了:「傻孩子,等你長大一些,也要相看的。」
我才不要相看,除了哥哥,男人都是臭泥做的,髒兮兮臭烘烘。
師父總說,男人喜歡成為英雄,女人喜歡英雄的男人。
可這天下,英雄的男人沒幾個,狗狗碎碎的家伙倒是滿地爬。
4
第二天一大早,哥哥就被傳進宮裡去了。
我因為要見舒姐姐,也顧不上理他。
這世上如果要論我喜歡的人。
第一等是我爹我娘我哥哥我師父。
再來就是我舒姐姐。
她是我見過容顏最出眾,溫婉賢淑,品格端方的女子。
「青青!」
我剛踏進院門,舒姐姐就在廊檐下朝我招手。
幾年不見,她出落得越發標致好看。
「舒姐姐!」我飛奔過去,撲進她懷裡,險些將她撞倒。
「小心些,這麼大了,還是毛毛躁躁的。」舒姐姐嘴裡數落著我,臉上卻笑盈盈的,摟著我的手也香香軟軟,好聞極了。
我盯著她的臉瞧:「舒姐姐,你怎的臉紅了?發燒了嗎?」
大丫鬟寶琴掩著嘴笑:「表小姐不知道,我們姑娘有人家了,男方是兵部尚書家的大公子,溫文有禮,儀表堂堂,姑娘這是害羞了。」
我有些愣神。
若那位公子真如傳言中的那樣,倒也罷了。
若他不是良配,舒姐姐性子這樣軟,到時又該如何是好?
「青青,太太說,我在家住的日子也有限了,明日要宴請京城的公侯夫人小姐們來府裡園子遊玩,你跟姨媽也來?」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聽說京城的公侯小姐個個儀態萬方,我有幸也見識見識。
我還是不死心。
「舒姐姐真的要嫁人了嗎?」
她含羞帶怯地點頭,紅著臉說:「老太太和太太都說了,那府裡也算仕宦詩書之族,平日往來也是有禮有節,想必過去也不難過。再者……」
「嗯?」我捕捉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衛大公子,我曾在燈會上見過一兩次的,很是俊雅……」
舒姐姐咬著嘴唇紅著臉不再說話,我心裡已如明燈似的,她陷進去了。
我拉著她的手,發狠地說:「要是他待你不好,我叫上哥哥去拆了他們府邸!」
5
因為要參加遊園會,我娘讓裁縫連夜趕制了一批新衣。
都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碧霞雲紋妝花緞織飛蝶裙,軟銀輕羅百合裙,嵐媛青綠水霧裙……
真真琳琅滿目。
我被她按住生無可戀地試了幾套,最後穿了一套嵐媛青綠水霧裙,又被她哄著戴上玉垂扇水晶點翠步搖,貼了燒藍鑲金花鈿,戴了整套孔雀綠翡翠耳環珠鏈,很是折騰了一番。
我娘是滿意了,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我們家青青必定豔冠京城。」
豔不豔冠的不知道,這裙子很是妨礙我走路,走一步拌兩步,我委屈地回頭瞪著眼睛看她。
她笑著趕上來扶住我,說:「乖青青,今天陪娘裝一天淑女,明日你就是把院裡的花草都拔了喂魚,娘也不怪你。」
要是這樣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我倆花枝招展地進了園子。
舒姐姐站在晨光下待客,真正的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宛若一朵出水芙蓉,出塵脫俗。
見我們來了,她笑著迎上來:「姨媽越發年輕了,看起來不像是青青的母親,倒像是嫡親的姐姐。」
我娘在江南時就是宴會常客,從不失手,今天更是神採奕奕,回笑道:「婉舒如今也學得油嘴滑舌了,你太太在哪裡?」
舒姐姐指了指太湖石邊對坐品茗的兩人,說:「今天平西王妃也來了,太太正陪著喝茶。」
我娘應聲走了過去。
我跟在舒姐姐後面新奇地四處打量。
遊園會辦得很隆重。
歌舞百戲,琴棋書畫,秋千垂釣,蹴鞠投壺,樣樣齊備。
隻是有一位小姐似乎心氣不順,從進來起就橫挑鼻子豎挑眼,這會子又在那裡叫罵:
「這個小戲子哪裡找來的?還不快打出去?」
我跟著舒姐姐走過去。
隻見一個漂亮的小戲子嗚嗚哭著,其他人都噤了聲不敢說話。
舒姐姐隻得開口:「怎麼了這是,棠官,你怎麼得罪凌小姐了,還不快賠罪!」
那凌小姐卻不領情,恨恨地跺著腳,手指絞緊了帕子,似乎氣得不輕。
我仔細瞧了瞧,莫非是。
她嫌棠官長得跟她有幾分相像?
她的丫鬟橫眉豎眼道:「國公府無禮,哪裡找來這樣的小戲子羞辱我們姑娘,我們老爺太太聽了也是不依的。」
說著就要上來推棠官。
我一個跨步走上去,差點把裙子撕裂,還好堪堪擋在了前面。
我回頭拉了拉棠官的手,安慰她不要害怕。
那丫鬟卻因被我一撞,自己摔在地上。
她又嗚嗚地哭起來,說我欺負她。
凌小姐倒是上前一步,上下打量我,問:「這位小姐是哪家的千金?」
舒姐姐回道:「這位是薛府的小姐,也是我的兩姨表妹,奉旨入京,如今暫住在國公府。」
凌小姐卻冷笑起來:「從未聽說過什麼薛府,如今倒是新興兒的,什麼貓兒狗兒都能赴宴了。」
這下可挑起了我心裡的火,又是嫌小戲子長得像她,又是嫌我出身不好,這妮子年紀不大,矯情不小,非得教訓教訓不可。
「正是呢,什麼貓兒狗兒也來國公府挑三揀四,國公府正經主子在這裡,且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放臭狗屁!」
這下可把她氣著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國公府好大的威風!連下等人也敢在我跟前叫罵,春柳,我們走!」
舒姐姐忙拉住她,好聲好氣勸了一陣,才將她勸住。
我猜她肯定舍不得走。
我娘備了幾十捧盒頭面大禮,全是今年的新鮮貨,就擺在園門處,進門就瞧得到,她要走了,上哪領去?
6
「青青,我的乖乖,別氣了,姐姐推你去坐秋千。」
好不容易把凌小姐哄好,舒姐姐又怕冷落了我,趕著來哄。
我才不是那等小性兒的人,不過舒姐姐這樣的美人兒給我推秋千,誰拒絕得了?
「那位凌小姐是什麼來頭?」我坐在秋千上,翹著雙腳開心極了。
「這位便是兵部尚書府上的二小姐。」舒姐姐輕輕嘆息著。
「嘎?」那豈不是舒姐姐的小姑子?
這樣的人如何能長久相處?
「那你嫁過去怎麼相與?」
「少不得讓著她些也就是了。」
舒姐姐這樣的性子肯定受她欺辱,我不免心焦起來。
「點心茶飲齊備,請夫人小姐們入席暢談!」管家嬤嬤站在流水席邊喊話。
大家三三兩兩地往荷花池邊走。
今天的席擺在水上,繞著荷花池引了一渠的活水,一碟碟精致的點心隨著流水飄到桌前,飲者自取,很是清雅別致。
我正待找個位子坐下,卻見我姨媽金夫人陪著一位打扮貴氣的女子迎面走過來,我娘跟在後面,罕見地低著頭沒了笑臉。
我蹙眉站住等我娘走近,用眼神詢問發生了何事,她隻輕輕搖頭,小聲說:「入席吧。」
見我不動,又強顏歡笑地說:「看,都是你愛吃的。」
我抬眼看見姨媽伺候那位貴人坐下,正要回頭招呼我娘入座,她旁邊的位置就被凌小姐一屁股佔住了。
我姨媽抱歉地笑了笑,我娘立馬會意,拉著我遠遠地坐在下首。
席上,夫人小姐們談笑風生,我娘幾次說話,卻沒人應聲,虧得我姨媽和舒姐姐瘋狂打圓場。
京城的人也忒勢利了,我戳著碗裡的點心,謀算著怎麼給她們點顏色看看。
「這月十八是我的生辰,請府裡的女眷們都來赴宴,」我姨媽身邊那位貴人緩緩開口,說完又看向我娘和我:「這二位就不必了。」
我倒也不想去參加她的勞什子生辰宴,就是看不慣她高高在上的嘴臉。
遂冷笑一聲:「我以為王府的人多少有點教養,您這樣的人,實在很倒胃口,別說生辰宴了,今日的點心都被你口中的穢臭染著,再不能吃。」
那平西王妃似乎氣狠了,摔了一個杯子,漲紅著臉道:「這是什麼規矩?下等人也來宴上大放厥詞?金夫人,我沒想到你們府上竟是這樣的教養,下次想讓我來,可不能了!」
我也站起來,怒道:「我是我,國公府是國公府,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扯三扯四。你頭上戴的珠釵,身上穿的衣裳,可都是下等人做的,有種就別穿戴!」
「來人啊,掌嘴!」
什麼人吶,說不過就動手。
「娘娘開恩!看在我娘的面上,饒了青青這一回吧。」我還沒說話,舒姐姐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
小姐們也紛紛站過來說情,當然,除了那位凌小姐。
平西王妃面色難看,拂袖而去。
收拾殘局的時候,我姨媽笑著罵我:「真真青丫頭一張嘴,叫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得罪了平西王府事小,那凌小姐是兵部尚書的二小姐,你姐姐嫁過去還要長久相處的,這可如何是好?」
我趁機說:「那就別嫁了,他們家的小姐是這個樣子,公子能好到哪裡去?」
姨媽笑道:「傻孩子,定下的婚事怎麼能說退就退的?少不得我帶著你姐姐登門去賠禮道歉。」說罷,又摸摸我的頭:「青青不怕,橫豎有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