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景澄知道了她們的計劃, 他告訴她們他也要加入, 他會親自把這個消息告訴你。」
我告訴他:「但他沒有。」
那天他放到我桌上的紙條, 寫的是另外一句話。
「是的。」
蔣子墨苦笑。
「回去後景澄告訴她們,你當天會來, 然而到了那個時候,真正過去的是他自己。」
男人還在賣力地自娛自樂。
「「沒」蔣子墨顧忌地看了看我的表情, 省略了那天發生的事情。
他繼續講述道:「景澄錯失了高考,還有陳瑛瑛……考試結束後警方找到了她,雖然她高考成績很不錯,但是因為這個案底, 她被報考的大學拒絕錄取,後面又重來了一年,還是沒能如願去到好的學校。」
「再後來,景澄父親把他送去了國外,好像再沒回來過。」
……
雪悄無聲息地停下。
我拒絕了蔣子墨送我回去的提議。
出了餐廳,不想打車, 更不想去坐地鐵。
忽然很想獨處一會兒,我把下巴縮在圍巾裡, 一個人慢慢走在雪後的人行道上。
忽而一陣煙草的氣味飄來, 一輛黑色的車子從身邊緩緩駛過,我才發現, 原來一直停在餐廳外的這輛車裡竟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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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裡的人手腕伸到車窗外,修長的指間夾著一支煙。
手指輕輕一彈,紅亮的火星揚下來,在空氣中失了光, 化成風。
車窗緩緩上升, 我隻來得及窺見裡面那人雙唇以上,高挺的鼻梁、冷清的眉眼。
與以往並無二致,他成長得更加成熟英氣,令人心顫。
我呼了口氣, 提起腳步與身後駛遠的車子背道而馳。
輕舟已過萬重山。
可是要怎樣才能真正地度過呢?
永遠有一座山,是我如何都跨越不過的。
「很多年前,我把恨都給了他。」
沒有人知道。
「愛也是。」
番外
景澄脖子上有一塊疤。
是他四歲的時候,被他媽媽常南珍弄的。
那一次他差點死掉。
1
小時候,家裡每一天都充斥著爭吵。
年幼的小景澄聽過最多的兩個字就是「瘋子」。
這是他爸爸用來形容他媽媽的。
在還沒上小學的年紀,他並不理解這個詞的含義,隻知道,它代表了他媽媽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爸爸討厭這個家,所以經常不回來。
小景澄也討厭,可他沒有別的地方去。
他被困在這個房子裡,媽媽每天把婚姻帶給她的不幸發泄到他身上。
冷酷和偏執,是他媽媽在教養他時撒下的肥料,於是他也成長為了這樣的人。
有一天他從幼兒園放學回來。
媽媽把家裡東西都砸了,用剪刀,把爸爸最後留下來的幾件衣服撕得粉碎。
因為他的爸爸又有女朋友了。
景澄一進門,媽媽就撲上來,把剪刀的刀尖扎在他脖子上,通過視頻威脅他爸爸回家。
脖子上淌下來的血把小小的 T 恤染紅了,他沒有哭,居然感覺不到疼痛。
傷口位置特殊,不打麻藥就給他縫針,他同樣無知無覺。
醫生診斷他是後天性無痛症,這種病大多出自心理問題,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
然而十幾年後,當他學著媽媽當年的樣子,以割腕威脅那個女孩回到他身邊時,他竟重新感受到了久違的疼痛。
和心髒上的感覺一起,快要將他毀滅。
2
和楚輕舟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治愈了景澄大半的童年陰影。
以前不斷有女孩子對他表白,他對此惡心而反感,因為他媽媽,他討厭所有女人。
17 歲那年,他被送回媽媽身邊。
到新學校報道的第一天,他在校園的宣傳欄上看到了楚輕舟的照片。
女孩扎著馬尾辮,小巧的臉龐全部露出來,皮膚很白,笑得很甜。
她像一塊甜而不膩的蛋糕。
他立即被牢牢吸引住了,靠近仔細看,發現她的眉毛和眼睛都是棕色的,和許多人不一樣,讓他感到溫暖和幹淨。
從此他留意起了她,每天都忍不住搜尋她的身影。
慢慢地,他知道——
她是他媽媽班上的學生。
她好像每天不開心。
還聽說,他媽媽不太喜歡她。
景澄四歲那年被爸爸接走,今年為了方便繼續學業,才重新和媽媽住在一起。
不管在學校還是在家,他都很少和媽媽有交流,那天吃晚飯時他主動開口:「媽,你班上是不是有個女生叫楚輕舟?」
他媽媽給他盛飯的手頓了一下,柔和地問他:「怎麼了?」
「中午看到她在操場跑步,有人說是你罰的。」
「唉,不是我要罰她,這丫頭最近心思不在正道上,我苦口婆心勸了兩句,她還跟我頂嘴,實在沒辦法才讓她出去跑了兩圈。小景,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沒事。」他斂下眼皮,點點頭。
猶豫了會兒,又說:「下次不要罰她了。」
「好,媽一定聽你的,來,多吃點菜。」
後來的很多很多次,他都懊悔莫及,陷入無盡的自責。
他想,如果在那次就順著端倪深入探究,是不是就可以早點拯救他的女孩?
3
高考那天,他拼死一搏過一次,為楚輕舟。
陳瑛瑛的幾個遠方表哥等楚輕舟不成,等來了他。
他來的目的,隻為拿走楚輕舟的視頻。
最後他得到了慘無人道的報復。
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已毫無意識,全身骨頭斷了十幾根,左眼球幾近失明,整個人像在血池裡泡過一遍。
一周後終於蘇醒,他很慶幸。
不是慶幸還活著。
慶幸還好,還好去的不是她。
4
爸爸打算在他出院後就接他去澳洲。
出發前一天,景澄偷偷跑出醫院。
守在楚輕舟家樓下三個小時,天黑的時候終於等到她出來。
她剛洗了頭發,沒有吹幹,及腰的長發就那麼湿漉漉地披散著,穿著一件遮到大腿的黑 T 恤,聽著歌出了小區。
他小心翼翼地跟著她。
怕被她看到,壓低帽檐,腳步放輕。
她隻是到小區門口的超市裡買了一瓶醋,順便買了支雪糕,提溜著那瓶醋,吃著雪糕,慢悠悠折返。
他沿著她走過的路途,無比珍惜地聞著她頭發上留下的香氣。
盛夏夜晚的樹蔭遮得他像個隱蔽的鬼魅,帶著這一身傷,沒有勇氣站到她面前。
「母債子償」這四個字,是他對楚輕舟一生的虧欠,帶給他無數個夜晚徹夜難眠的懲罰。
在這無盡的歲月裡,再也忘不了一個人,再也喜歡不上另一個人。
4
楚輕舟:
時隔七年,五號下雪那天,我看見景澄了。
不知天有情還是人有意,五天後,我又一次遇見了他。
我本來是去面試的。
人事面完,說老板還要面,正巧待會兒有個飯局,可以直接帶我過去。
一聽「飯局」,我有些遲疑。
人事說:「你放心,我們是正經單位,領導人很好的,不會難為你。」
看在這份工作各方面可遇不可求的份上,我還是去了。
跟提前給我畫的餅不太一樣,未來領導是個熱衷給人灌酒的中年男人。
出於禮貌,我喝了幾杯。
在桌子下的那隻手往我腿上摸過來時,我抓起酒杯潑向他的臉,然後拎起包摔門而去。
出來才發現外套忘了拿,瑟瑟發抖地站在飯店外面,連車都叫不到。
應該是碰巧在這裡遇到景澄的。
因為他們是浩浩蕩蕩的一行人,也像是來參加一個飯局。
我頭暈目眩地靠在一輛車上,車主過來挪車,我說了聲抱歉,準備走開。
才邁出一條腿,虛脫得差點跪下。
好在及時抱住了面前這具身體。
不抬頭我也知道他是誰。
像似重溫當年公交車上的那一抱,恍惚時光倒流,又回到了故事的開端。
他像變了也像沒變。
緊緊貼著他,我心裡最大的感觸是:
「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我仰著脖子,爛醉如泥地問他。
5
景澄開車把我送回了家。
我在他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車已停到了我家樓下了。
也不知道停了有多久。
景澄坐在旁邊,沒有看我,又或許剛移開目光。
我突然像大腦短路。
「上去吧。」他疏離地開口,像對一個不太熟悉的故友。
「謝謝。」
我一下車,他便開走了。
和他的交集本該結束在這裡了。
但是接下來,我在我家裡看到了他的父親。
正和我媽在一起。
6
七年前的那件事情發生後,景叔叔大概是出於彌補,這些年對我頗為關照。
我能察覺出他和我媽或許有段往事存在,隻是從沒想過,這麼多年後,他們會再走到一起。
我媽驚慌地站起來,「這麼快就回來了,面試結束了?」
景叔叔則神態自若,「叔叔正在跟你媽媽商量給你買輛車,方便你以後上下班通勤,你有中意的可以先告訴叔叔。」
我仍然木雕般定在門口,渾身血液湧動著崩潰和憤怒。
給我買車?
我想問他。
你以什麼身份、什麼立場給我買車?
我又憑什麼要接受你想給的東西?
一陣死寂過後,我媽想來拉我的手。
「舟舟……」
我用力甩開她,大步跑下了樓。
7
我一口氣跑到了小區外。
酒勁還沒完全過去,這會兒更想吐了。
惡心。
景澄居然還沒走,他的車正停在小區外,車頭天價的標志在這片市井中格外扎眼。
在這個時刻,如同我唯一的去處。
我跑向他的車,打開車門坐進去。
他趴在方向盤上不知道在想什麼,一睜眼看見我,表情像在做夢一樣。
我揉了一把通紅的眼睛,系上安全帶對他說:「帶我走,景澄,去哪裡都可以。」
8
景澄把我帶回了他的家。
不是我七年前去過的那個和常南珍住在一起的家,這棟房子是新裝的,冷清得像個樣板間。
我在他床上睡了一覺。
厚重的窗簾把光線和噪音阻隔得一絲不透,臥室裡盡是一個成年男人的東西,衣櫃裡掛著襯衫西服和羊絨衫,手表和領帶整齊陳列在櫃子裡。
但這裡的氣息,依然令我感到發自心底的熟悉。
我的手機放在床頭,看了眼時間才知道自己睡了很久。
在這期間,我媽給我打了幾個電話。
後面攤牌般的,又發來幾條微信。
「舟舟,希望你理解媽媽,你爸爸死了這麼多年,我也想擁有屬於自己的感情。」
「我和你景叔叔年紀都大了,我們是認真的,景叔叔會對你很好,他會把你當成親女兒對待的。」
「祝福我們,好嗎?舟舟。」
我扔開手機,那種無力的憤怒又湧了上來。
要我怎麼祝福你們呢?
我該有多寬大的胸懷,才能接受常南珍的前夫要成為我的繼父。
取代常南珍的位置,成為新任景太太,那麼,媽,你和常南珍又有什麼區別?
那些我好不容易擺脫掉的過往,你是不是覺得我被折磨得還太輕?
9
景澄正在廚房煮湯。
我出來時他沒聽見,背對我站在灶臺前,認真地切著什麼。
我倚在門框上看他的背影。
他是真的又長高了。
肩膀也寬了很多。
低下頭時,脖子後面凸起一塊骨頭,依稀可見當初的少年感。
我看了他良久,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
「景澄,我們復合好嗎?」
刀具「啪嗒」落下,他身體僵住。
「你不願意嗎?討厭我以前騙你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