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無法揣度路澤謙以此強迫沈京墨做了多少事。
娶路秋月,算不算一件?
我將刀比在脖子上,沈京墨隻能看著,算不算一件?
牢獄外,沈京墨親手將我記憶重新封死,抹掉自己的存在,算不算一件?
寒冬之日,辎重糧草難行,沈京墨在我大婚之日,出兵邊城又算不算一件?
今生
「沅芗,天亮了。」
我蜷縮在沈京墨懷裡,滿身疲憊,卻不想閉眼睡去。
「我都記起來了。」
沈京墨輕輕吻著我,纏綿悱惻,
「嗯,吃了許多藥,該想起來了。從今往後,我的沅芗,再也不是跟我拴在一起的了。」
我想起那一年,京中傳聞沈將軍受了傷。
我連病數月,才慢慢養好。
真是……休戚與共。
「就喝了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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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墨轉為細碎的輕吻,「不止。」
「Ṭū́₄難道還要……早?」
「嗯,路澤謙養不好你,我看不慣他。」
我撲哧笑了,眼淚往下掉。
沈京墨說:「道軒大師的咒術,原本隻想把你與路澤謙送回去。可是我們有孩子,這層血脈關系把我也拽回去了,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就記得你。」
「比我們前世還要早。知道路澤謙為何帶你騎馬,你卻嚇哭了嗎?」
沈京墨緊緊環住我腰,「對喜歡的姑娘,不能太保守,要像這樣,緊緊攬著。我那時遠遠瞧,看你嚇得直掉眼淚,心裡把路澤謙罵了個百八十遍。」
沈京墨似乎要一下子把怨念都吐出來:
「誰會喜歡千紙鶴?待我的姑娘適應了騎馬,我會帶她去遠郊,在林間疾馳,讓風吹起頭發,和我交織在一起,然後在山頂,狠狠地吻她。」
「然後,她會淚汪汪地給我一巴掌,罵我混蛋,悄悄勾起嘴角,讓我背她下山。我會在花燈節的時候,拉著她,看好哪個,就讓她替我贏回來,看她羞紅了臉,罵我粗人莽夫。」
我靜靜聽他說著我們的過往,半晌接話:
「你丟下我,跑到北邊半個月怎麼不說了?隻會跟別人說京城有掛念者,不敢戀戰,卻對我閉口不談。」
沈京墨說:「我想拿戰功來,娶你回ƭųₛ家。又怕回不來,害你掛念。」
「我的將軍啊……」我勾住了沈京墨的脖子,低低嘆息一聲,吻住了他的唇。
「沅芗,你該睡了。」
「不困……我想給你——」
沈京墨低低喘著,翻身過來,「你知道我受不得這個……你最知道如何拿捏我……」
我笑著,附在他耳邊:「還有更受不住的,你想不想聽?」
「說。」沈京墨咬著牙,「還有什麼叫我受不住?」
「我想、生個孩子——」
沈京墨的理智徹底被擊潰,低罵一聲,拉著我沉入欲海。
……
邊城一年,一晃而過。
這邊春,我生下了一個女兒,沈京墨視若珍寶,取名沈如初。
小名念念。
同年,京城來了一個人。
那日路澤謙被念念拉進來時,我有剎那的愣怔,旋即回過神,急忙把念念拉過來。
「主子,沈將軍還等著呢。」
路拾成熟了不少,站在路澤謙身後,恭恭敬敬提醒。
路澤謙看了我一會兒,一言未發,轉身離去。
這一世,他已拜相,足足比前世早了一年。
鐵雲臺,也在數月前戰死,比前世早了一年。
他們兩個,誰都不讓誰。
念念對此十分不解,「那個叔叔是誰?」
「不是好人。」我哄著她午睡,「你不要管。」
有人輕輕搭在我肩頭,沈京墨不知何時回來了,看著念念時,眼中是化不開的柔情。
他示意我換個地方說話,見念念睡得熟,我悄悄放下她走出屋。
「辎重補給都解決了,這次路澤謙想幹什麼?」我低著頭,由沈京墨拉著往前走。
「不清楚,聖上要他督軍。」
「鐵雲臺死了,他們部族正召集人手,攻打邊城,惡戰將至,路澤謙在這個節骨眼上來,不是好事。」
前世,沈京墨便折在這場戰役裡。
沈京墨說:「當年戰死,我總覺得有蹊蹺。」
「你是說,細作?」
「嗯。」沈京墨神色凝重,「有人動了馬匹,以至於馬奔跑滯澀。」
「路澤謙?」
「倒不至於,他雖然瘋,卻沒這麼卑鄙。」
隔日,我在門口撞上了路澤謙。
念念一蹦一跳地對路澤謙招手,想過去,「路叔叔!」
路澤謙一愣,抬起手,想摸摸她,我不著痕跡地擋在他身前,「路公子。」
路澤謙晃了神,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沅芗,你精神頭好了不少。」
「主子,該用飯了。」路拾冷著臉,「您一日沒吃了,身子吃不消。」
路澤謙輕輕咳了一聲,「我沒讓路拾這麼說,我不是——」
「我知道。快些吃飯吧。」我打斷了他的解釋。
路澤謙最後看了眼念念,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色漆皮的撥浪鼓,
「京城的東西,她喜歡便拿著玩吧。」
念念一把接過,甜甜地笑著:「謝謝叔叔。」
路澤謙又出神了,被路拾冷著臉拉走。
他的背影瘦了一些。
我低頭,板著臉對念念說:「下次要問過我再拿!」
念念天真無邪地問:「那我可以拿嗎?」
我氣笑了,真是跟她爹一個德行,先斬後奏,「拿著吧。」
敵人來得很快,某個深夜,一簇簇火箭竄上了城牆。
敵襲警報傳進院子,沈京墨早已穿戴好。
臨走前,我緊緊拉住他,心揪在一起:「小心!鐵甲穿厚一點!自己別親自上!」
沈京墨嗯了一聲,回頭在我額前落下一吻,「沅芗,等我回來。」
我似乎怕他執念不夠,搖醒了念念,一句句教她說:「爹爹,不要受傷,早點回來,念念等你。」
沈京墨眼中有什麼東西在閃爍,轉身離去。
這一仗沒想象中的那麼輕松。
我在院子裡等了三日,沒有捷報。
第五日,院子被人封了。
路拾守在院子門口。
我守著念念,照常陪她玩鬧。
第十日,城沒有破,百姓沒有被屠殺。
路拾闖進門來,撲通跪在我面前,哆哆嗦嗦地說:「求你,去看看我們主子。」
戚月渾身是血,心口被捅了一刀,刀柄被路澤謙握在手裡。
戚月的長劍,扎穿了路澤謙的肩胛骨。
戚月斷了氣。
路澤謙跪著,一動不動,血順著嘴角,往下滴。
路拾眼眶通紅,「主子受了傷,昨夜才從戰場下來,發現這個叛徒,將其誅殺,如今城裡亂了,都說出了叛徒,邊城早晚得破。沈將軍還在戰場上,主子……主子……隻怕是……」
他哽咽幾聲,強忍著悲慟,「請白姑娘主事!穩住百姓!別讓我主子白……白……」
他說到最後,泣不成聲。
「大夫呢?」
「大夫說,如今劍插著,還能有一口氣在,拔了,挺不挺得過,就不好說了。主子想跟您說說話。」
我走過去,跪在路澤謙身邊。
他緩緩睜眼:「沅芗,你看,前世沒找到,我兩個都殺了……這一次,我找到了。」
我心頭一澀。
路澤謙繼續道:「我沒想死……可不殺他,沈京墨死了,你就會怪我……」
我沒忍住眼眶發紅。
「我隻是瘋,但我愛你。」路澤謙握住劍,慢慢拔出來,身子晃了晃,俯身超前倒。
我伸手撐住,一邊摁住他獻血噴湧的傷口,喝道:「找大夫!別愣著!」
路澤謙笑著,「大師死了,誰都回不去了。沅芗,於我來說,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他眼中的光,一寸寸湮滅,
「謀算兩世,求而不得。沅芗你啊,是我的劫,幸好不是死在冬天,窗花我忘記怎麼剪了,你卻不肯再教我。」
那日很亂,人們七手八腳地往路澤謙身上撒止血藥。
隻有我,抱著他,一小段話,聽得清清楚楚。
不知怎麼的,就突然落了淚。
「何至於此?」我問了。
他閉上眼,身子一點點冷下去,再也沒回答。
人們撤去了,我緩緩起身,扶著門框,
「傳令下去,兒郎尚在戰場,婦孺老少不降,不撤,不退,城一日不破,就要保證供給,城中鬧事者,不問緣由,杖斃!有功者,戰後論功行賞。」
「戚風的頭,割下來,懸在城牆上,以示眾人。」
這一日,城中杖斃了數十人。
我站在城牆下,聽著震天的喊殺聲,一動不動。
熬過了三日,援軍至。
又過一個月,敵人兵敗如山倒,我軍北上十裡,奪下一城。
此後數年,奪取敵人十四州將如探囊取物。
沈京墨凱旋那日,舉城歡呼。
他下了馬,一把將我攬住。
我怔怔地站著,突然哭出聲來。
四周的百姓也有哭的,有些男兒,已埋入黃土,長眠不起,人世間最殘酷的是戰爭,最遺憾的是生離死別。
我抱住沈京墨的腰,他的鐵甲千瘡百孔,身上傷痕累累。
「沈京墨,回家了。」
這一年,丞相路澤謙於北地遭受重創,某天清晨,坐上了回京的馬車。
他說:「能不能活,看命,有些事沒做完,拖不得。」
幾年後,那時我朝疆土已然北擴,再冷的地方,也有朝官和將士駐守。
朝官皆是路澤謙一手提拔,清正廉潔,他為相多年,百姓安居樂業。
我偶爾想起路澤謙同我所說:
「我吃過苦,自然不想旁人落入相似境地。待我來日位極人臣,必將以福澤萬民為己任。」
路拾途徑邊城,帶來了路澤謙的口信:
「路某兩世為人,不愧對萬民,獨做過一樣虧心事,如今爭不過,便也不爭了。」
次年春,路澤謙故。
享年三十八。
那時,邊城桃花爛漫,沈京墨抱著走一雙兒女,摸了摸我的頭,
「沅芗,想哭就哭吧。人有感情,才稱之為人。」
他抱著我,坐在窗前輕輕說:
「他啊,還是不夠心狠,鎖住你的記憶,而不是徹底抹掉。倘若他做絕一些,今日陪在你身邊的,未必是我。」
「沒有如果。倘若這一世我選擇陪在他身邊,那個人,也未必是原來的我了。」
沈京墨淺淺笑開,仰頭看向高高的樹梢,「今年花開得真燦爛啊。」
夕陽的光輝穿透樹枝,落在手腕,多年前的疤痕早已淡去。
我牽住沈京墨的手,輕聲說:「慢慢看,還要看很多年。」
番外
十五歲那年,乾州大雪。
路邊凍死者,十之八九。
爹娘在某日清晨沒了氣,秋月年僅八歲,坐在爹娘的屍體邊大哭。
我用僅剩的半個包子哄好秋月,抱住她,說:「哥哥帶你去京城,讓咱們秋月吃飽飯。」
上京途中,難啊……
路上除了我們,還有很多人。
數九寒冬,草鞋破了,我背著秋月,冰冷的雪茬扎進肉裡,每走一步,是鑽心地疼。
家中並不富裕,隻叫我在書塾中跟讀兩年,如今,才真正懂了什麼叫「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
埋於荒野的凍死骨連綿成片,飢荒之年,把路旁的禿鷲養得油光水滑。
秋月怕極了這種東西,夢裡都在喊:「走開!別啄我!」
禿鷲是真不怕人,夜裡會悄悄靠近,冷不丁狠啄一下,剜塊皮肉。
我渾身上下數不清的坑,後來都爛了。
於我和秋月,能活下來,不是上天垂憐,是我路澤謙爭氣。
路邊的樹皮野草難吃,雪化成的水難喝,我硬著頭皮往嘴裡灌,人在世上走一遭,命各不相同,我想爭一爭。
待到京城,我和秋月骨瘦如柴,若不是為了秋月,怕是一口氣都提不住了。
守城的士兵攔住我,一臉嫌棄:「京城要地,豈是爾等低賤之人能進的?」
這副嘴臉,一路走來,我見過不知不少。
秋月嚇得大哭,低弱地蜷縮在我身邊,「哥……我好餓啊……」
我靠在牆邊,沒有說,我也很餓,恨不得生剜人肉、喝人血。
我盯著士兵白嫩的脖頸,出了神,倘若一口咬下,滾燙炙熱的血灌進喉嚨,會不會驅散寒冬徹骨的冷?
一陣清脆的馬鈴將我拉回,高聳的天空下,馬車自遠處駛來,富麗堂皇,駿馬矯健風光,是我此生難以觸及的光鮮。
守城的士兵推了我一把。
我猝不及防,跌在地上。
原本,兩不相幹,它偏偏在我面Ťŭ⁵前停下來。
「乾州遭災了嗎?這是難民?」那個聲音天真稚嫩,仿佛在問今日的衣裙是否好看。
「小姐,快些進城吧,難民刁鑽,莫嚇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