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京墨淡淡道:「與你葬一處,挺好。」
「不怕我半夜從墳頭爬出來,吵得您不得安生。」
黑暗中,他呼吸趨於低弱,沒有回答。
我陡然拔高了嗓門:「沈京墨!」
「嗯……」
我撐起身子,艱難地爬過去,試了試他的鼻息。
那團黑影說道:「我還沒死。」
聽那聲音,也快死了。
凜冽的山風從四面八方湧入,門前厚實的雪化成水,浸湿了我們的衣裳。
我開始撐著精神頭,不停和他說話。
「抱抱我吧。」沈京墨於一片死寂裡,緩慢開口,「就一次。」
我愣了,最後,隻是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解了,裹在沈京墨身上。
「沈將軍,就算死了,也是路秋月替你收屍,輪不到我來抱您。」
沈京墨發出短促的一聲笑,似自嘲,「是啊……自作自受。」
長夜漫漫,我和他,誰也不比誰好。
飢餓和寒冷終於戰勝了我們,沉默像一頭巨獸,張開血盆大口,將生的希望無情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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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從滾下山崖醒來,我便不怕死了。
甚至對死亡,有種奇異的熟悉和向往。
當黑暗來襲,我竟無比輕松。
……
「白小姐的藥煎好了?」
「是,主子方從獄中出來,正往回趕。趕緊給白小姐喂下,不然又得發脾氣。」
最先蘇醒的是意識,身體很沉,眼皮也睜不開,隻靜靜聽著。
一陣騷動後,聽幾個小丫頭誠惶誠恐道:「主子……」
冷風襲入室內,很快停止,有人站在遠處卸了外衣,又停了一會兒,才走過來。
熱騰騰的手心,帶著炭火的溫度貼在我額頭上。
溫和清潤的聲音響起:「今日也沒醒嗎?」
「沒呢。」
他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歡,有種淡淡的血腥氣,讓我聯想到陰暗潮湿的牢獄,和鮮血淋漓的刑具。
我皺皺眉,便聽語氣驟然急迫:「沅芗……你醒了?」
似乎突然取得了身體控制權,我得以睜開眼。
路澤謙蹲在床前,憂心忡忡地瞧著我,暗沉沉的眼睛裡,一點點亮起。
「我……回來了?」一開口,嗓音沙啞,路澤謙靠得近,聽清楚了。
他攥著我的手,說:「我在樹林裡看見你的大氅……魂都要嚇沒了。」
想問沈京墨的情況,對上路澤謙的視線,我遲疑。
他似乎明白我想說什麼,「沈將軍受了點傷,無礙。」
這對路澤謙不公平。
「澤謙,這婚事——」
「不退。」路澤謙打斷了我的話,臉色發冷,「你喜歡誰都好,婚事,我不退。」
「不值得。」
「我心裡有數,付出多少,回報多少,我不算不量不糾結,這樣也不行嗎?」
路澤謙緊緊抓著我的手,
「都這麼多年了,沅芗,上次你從山崖掉下去,愛上……我認……我咬著牙,逼自己認,這次,別往我身上捅刀子了。我求你。」
「與沈京墨無關,我不想嫁人了。」
「你不想嫁,我就養著。誰敢說闲話,我殺誰。」
這是我第一次,在路澤謙眼底看到了偏執。隱藏在他謙和的眼神之後,是足以將人湮滅的黑暗。
我閉上眼,不再講話。
……
自從松子山回來,我時常畏冷,饒是屋內燃了旺盛的爐火也不頂用。
路澤謙雖不與我爭執,但我知道,他是不許我回白府的,恰巧,爹娘也不待見我回去。
這日晨起,他坐在床邊看我,將我雙手焐的暖一些,放回被窩:
「今日晴陽,可出去走走,我叫路拾陪你。」
「好。」
一晃晌午,路拾不見蹤影。
問過下人,才知路拾正在廚房。
我去尋了他,他不情不願地:
「主子往日忙起來,不肯用飯。小的如今陪著姑娘,便無人看顧主子了。所以叫下人給他送一份去,吃不吃全看緣分。」
說完,他眼風輕輕一掃,又道:
「聽說那起子山寇嘴硬,拿不到供狀,便一刻都歇不得。主子為了白姑娘,也是拼了。」
我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我親自去送。」
路拾神色這才稍見松懈。
一刻後,馬車停在刑獄門口。
駐兵本欲攔我,被路拾攔住,掏出腰牌,「自己人。」
守在門口的倆面露遲疑,「路爺,姑娘家的,不太合適吧。」
「姑娘既是我們主子的人,亦是苦主,總該見見。」
「是……」
盤曲鎖鏈被打開,陰暗湿冷的氣息迎面撲來。
丫鬟攙扶住我,「小姐,奴婢進去送吧,您身子弱……」
「不必。」
我在路府寄人籬下,爹娘將我丟給路澤謙,便如同隻阿貓阿狗,早已失了反抗的權利,何必拿喬作態?
牢獄昏暗,燭火搖曳。
在某個岔路口,我自然地拐了彎。
路拾問道:「白小姐來過?」
昏暗過道火光難覓,陳設復雜。
我一愣,「倒是不曾……」
途經一個幽深的甬道,我倏然停住腳步,看向深處。
「白小姐莫要好奇了,裡面押的全是朝廷重犯,有舞弊貪墨的,也有投遞叛國的,死過不少王侯將相。」
聽他提起,我心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牽一牽地疼。
遠處傳來淡淡人聲。
「招了嗎?」
「回大人,沒有。」
「繼續。」
「人快死了……」
「我說,繼續。」路澤謙悠悠緩緩的語調不帶一絲溫度。
漸漸地,前方火光近了。
在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丫鬟發出一聲慘烈的尖叫,癱軟在地。
拷問架上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她扭頭扶著欄杆就吐。
下一刻,一道帶有血腥氣的身影擋在我面前。
大手蓋住我的眼,聲音中壓著即將崩裂的盛怒,「路拾,你想死嗎?」
我身子晃了晃,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滿眼血淋淋的殘影。
「主子……屬下沒想到——」
「滾去領罰。」路澤謙音色冰冷,帶著不加掩飾的殺意,「若她有個好歹,你提頭來見。」
我怔怔立在原地,手裡的食盒還在。
路澤謙緊緊將我抱住,低聲如呢喃,生怕將我嚇壞了。
「沅芗,不怕……我不是這樣的,你忘掉好不好……」
「我……」
我張了張嘴,壓下翻滾的惡心,「我來給你送飯……」
「好,我吃。」他一口答應,拉我回了詔獄司,將食盒放在桌子上,手卻不肯放開,因為緊張,手心出了汗。
我閉了閉眼,語氣輕飄飄的,「我要回去了。」
路澤謙點頭,「我送你。」
「不用……我可以。」
路澤謙五指握緊,「沅芗,我——」
「松手。」我說得斬釘截鐵,渾身微微顫抖,腦海中湧入太多畫面,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似乎想起了什麼……
同樣的牢房,同樣的刑具。
同樣渾身染血,宛若修羅的路澤謙。
和另外兩條血淋淋的屍體。
俞風、戚月。
明明第一次記起兩個名字,卻如至親般熟悉。
我心若刀絞,扶著牆,一步步往外走,明晃晃的院子朦朧一層日光。
那頭侍衛正笑著寒暄:「戚爺、俞爺怎麼來了?替沈將軍辦事?」
「嗯。聽聞前幾日賊寇捉拿歸案了,將軍派我等問問情況。」
我兩眼無神地望去,眼前一黑,撲通跪下。
「沅芗!」最後一刻,路澤謙慌亂地將我接住。
我緩緩地,緩緩地,拽緊路澤謙的衣領,拼著最後一絲力氣質問:
「那是他的左膀右臂……你,何至於此……」
聽到這句話,路澤謙的臉色瞬間慘白。
我的記憶,出現了兩條線。
它們時有重合,時有分開。
其中一條,我能看見遙遠又模糊的未來。
比如,死掉的沈京墨,和瘋掉的路澤謙。
這種瀕死感前所未有地強烈,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記憶深處土崩瓦解,等他碎掉的那一刻,我就該死了。
我躺在地上,靜靜看著天空,張開嘴無力的喘氣……
「你們放過我吧……」
路澤謙的神色陰沉地可怕,他猩紅著眼,疾言厲色道:「叫沈京墨速來!」
有人跌跌撞撞跑出門,耳邊嗡鳴,我什麼都聽不見。
天上開始飄雪花兒。
我躺在雪地裡,一動不動,突然就笑了。
「那不是夢……沈京墨送過我簪子。」
「離元夕還剩七天,他把鐵雲臺斬於馬下,仗打贏了……後來啊,我做了將軍夫人,那年我二十六,他二十九。」
「我如今幾歲啊?」
跪在旁邊的丫鬟戰戰兢兢回答我:「小姐,您……如今二十四呢,不要嚇奴婢啊……」
「兩年後,鐵雲臺必死……」我不受控制地絮叨,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消解掉腦海的絞痛。
「沅芗,別想了。很快就好,很快、很快……」路澤謙抱著我,雪堆在肩頭,連墨發上都落了不少。
風雪中,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繼而是破門聲。
「沅芗!」
路澤謙被人撞開,踉跄幾步,坐在雪地裡。
沈京墨呼吸急促,緊緊把我壓入懷中,那一瞬間,崩裂感到達了一種詭異的平衡點。
我嘔出一口血,摸了摸沈京墨的臉:「將軍……」
不是沈京墨,也不是沈將軍。
而是我駐足風雪中,等他回家時,最常喊的兩個字。
沈京墨哭了,豆大的淚落在我臉上,他顫抖著,輕輕地喚了兩個字:「沅芗。」
「吾妻。」
「吾妻……沅芗。」
他吻在我耳畔,一遍又一遍,叫我慌亂的心逐漸安定。
我笑了,「原來你認得我……」
「認得,一直都認得……」
「沈將軍,快一些。」路澤謙平靜冷漠的聲音自旁邊傳來,「送你回來,不是為了跟她敘舊,鎖壞了,就換一把,封得再死一點。」
我沒由來地被恐慌填滿,緊拉著沈京墨的袖子,仿佛拉住了真相。
沈京墨看向我的眼神,柔和愛憐,「沅芗,睡一覺吧。」
「不,我不睡。」
「閉上眼,待會就不難受了。」
「你別走。」
「好,我不走。」
黑暗不受控制朝我席卷而來。
我陷入了沉睡。
……
這一覺睡得沉,天色大亮,雪停,風靜,化掉的雪水順著屋檐一寸寸滴落。
我起了身。
屋外走進來一個丫鬟:「小姐今日氣色好,精神多了。」
難得有通體舒暢的感覺,我看了她一會兒:「你有點面生。」
丫鬟答:「先前的姐姐病了,被主子送去了莊子。」
我點點頭,起身下床,「澤謙呢?」
「主子在書房,不便見您。」
我一愣,「為何?」
「昨夜沈將軍來府上同主子打了一架,兩邊臉上都掛了彩……」
我聽得蹙起眉:
「澤謙脾氣溫和,沈將軍怎可不分青紅皂白打人?我與他接觸不多,不清楚他為人,難道是個莽夫?」
丫鬟低著頭,言語閃爍:「小姐還是去看看主子吧。」
當我提著一碗羊奶進書房,瞧見路澤謙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認識你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看你吃癟。」
路澤謙眼眶烏青,見我來,擋住一半的臉,耳根發紅:「沅芗,你這性子……」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語氣帶笑,「多大的人了。」
我將羊奶取出,放在路澤謙面前,掰開遮擋視線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