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清楚自己說話過於尖酸刻薄了,可我樂意。
他住了嘴,轉頭看著骡子從身邊經過。
嗖!
輕巧的破空聲打破了山間的沉默。
伴隨一聲慘叫,運送物資的人正中眉心,死了。
屍體倒在雪地裡,砸出一聲悶響。
僅在瞬間發生的事,緊接著,場面大亂,喊殺聲四起。
「兄弟們!幹完這票!過個好年!」
我便知道,遇上山賊了。
沈京墨第一時間拽住我的手腕,「走!」
身後粗狂的喊聲傳來:「截住那一男一女!最值錢的都在他們身上!」
背後的腳步聲密集雜亂,我湿了鞋襪,縱使被拉著,也跑不了多快。
千鈞一發之際,我猛地抽出發間的金簪,向遠處拋去。
金子這種東西,隻要不是瞎子,便知道有多金貴。
金簪掉進石頭縫裡,短暫轉移了強盜的注意力。
我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跟著沈京墨往前跑,沿途的樹枝無情地劃過我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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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眼前的背影,與某個記憶重合……
「沅芗,我受了傷,撐不了太久。」
「乖啊……我替你擋著……」
「往前跑……別回頭……」
「沅芗,別讓我白死……」
「白小姐!」
「白小姐!」
沈京墨的聲音叫我驟然回神。
「我在。」
「他們人太多了,我敵不過車輪戰,跑是上策。隻是運氣實在不佳,天冷得不夠徹底,可能要吃點苦頭。」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河上還未結冰,山澗中碧水湍急。
沈京墨扭頭不由分說解我的領子。」
我氣喘籲籲道:「我們要跳下去嗎?」
「對,大氅吸飽了水就是累贅。這群山賊心狠手辣,方才皆是一刀斃命,不跑隻能等死。」
沈京墨眼中暗藏鋒銳,「總會打回來的,不急。」
我遲疑了片刻,「好。」
脫掉大氅,森涼的寒氣如附骨之疽,叫我直打哆嗦。
沈京墨看了我一眼,突然道:「白小姐,得罪。」
說完緊緊抱住我,一躍而下。
撲通!
冰涼刺骨的湖水灌進口鼻,耳中隻餘水聲。
我盡可能的屏氣,卻還是嗆了好幾口。
頭頂粗糙的辱罵不絕於耳。
我掙扎著浮出水面,渾身凍得發抖。
溪水湍急,我抱住一塊石頭,往岸邊遊去。
「白小姐……」
沈京墨還想拽我,被狠狠抖開。
他直接拉住我的胳膊,用了更大的力氣,將我往岸邊拖。
我惱恨道:「我自己可以!你放開我!」
「聽話。」
這句不經意的安撫,不僅沒平息心中焦灼,反而叫我愈發惱怒,劇烈掙扎:
「沈將軍都是成親的人了,不懂得男女授受不親嗎?我白沅芗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用不著你抱我跳下!」
沈京墨突然折身,一把將我抗在肩上,咬牙道:
「下面就是石頭灘,不想摔得粉身碎骨就給我閉嘴!」
我近乎歇斯底裡,「你放我下來!沈京墨你不要臉!」
「命都沒了,要臉何用!再吵把你丟下去喂魚!」
他油鹽不進,一副混蛋樣,直到將我撂在岸邊,解開外衣,不容拒絕地拉著我的手,放在自己左胳膊上。
「幫我正骨。」
我這才發現沈京墨一條胳膊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胳膊脫臼了。
「我沒那麼大力氣。」
「無礙,你抓穩,我自己來。」
沈京墨微微蹙眉,墨發緊貼在他冷硬的下颌,水珠順著肌膚紋理,滾進寬闊的胸膛裡。
他死死咬著牙,往外一拽,隻聽咯嘣一聲,又找了個角度,往裡一懟,手指便活動如常。
接著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過來掀我裙子。
「沈京墨!」我出言呵斥,作勢要躲,被他勾住腳腕。
他低著頭,動作迅速幹練,「腿擦破了,還在淌血。別動。」
沈京墨撕爛了自己的衣裳,簡單用布條捆扎了傷口。
我因寒冷而微微打顫,明明怒火中燒,卻發作不得。
這算什麼?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說:
「待會有場雪。在此之前找不到出山的路,咱們兩個,就困死在這兒了。」
「沅芗,站得起來嗎?」
話落,連他自己都愣住了。
沅芗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熟悉而流暢,此情此景,在夢中已發生過千百回。
我靜靜望著他,半晌陡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在想,幹脆死在這裡算了。
做什麼折磨我?明明認識,沅芗叫得這樣順口,卻不肯認。
沈京墨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白沅芗。」沈京墨跟上來。
「別喊我!」我兇巴巴地邊走邊罵,「我的名也是你能喊的?既然娶妻,就該守男德!不許跟著我!」
我怒衝衝往前走,沈京墨便跟著,隻在方向出錯的時候稍加提點。
走出林間,一股凜冽寒風迎面席卷而來。
「白小姐,別走了。」沈京墨語氣凝重,「下雪了。」
風氣林間,夾著雪。
我仰頭看著黑壓壓的天色,心緩緩沉入谷底。
大雪封山,我們走不出去的,寒冷之後,便是飢餓。
飢寒交迫是最磨人,如何挺得過去?
「依沈將軍之見,該如何?」
沈京墨劈開叢生荊棘,「找地方落腳。」
早年間,松子山未被皇家徵作獵場,山上有不少獵戶。
如今數年過去,獵戶遷走,隻剩附近賊寇流竄,動輒燒殺搶掠,原先獵戶留下的房子,多已垮敗。
我站在破舊的茅屋前,皺了皺眉頭。
沈京墨一刀劈開生鏽的門鎖,推開,揮手驅散煙塵。
回頭見我還楞在原地,道:「冷和髒,你選一個。」
狗嘴吐不出象牙。
此人與我夢中相去甚遠,夢中深情多些,眼前可惡更甚。
我扭傷了腳腕,一瘸一拐地經過沈京墨的身邊,淡淡說了句「有勞沈將軍。」
屋中燃起了火堆,然而在四面漏風的房子裡,火苗岌岌可危。
沈京墨背對門縫坐在門口,默默往火堆裡添柴。
火光照亮了他的側臉,線條清晰,如刀刻斧鑿。
都說,沈京墨是一頭狼,長年帶兵北戰,殺過的人,比吃過的飯多。
不知道他的心腸,是否跟北方的寒冰一樣硬。
我靠在湿冷的稻草上,昏昏沉沉入夢。
夢中:
清冽的馬蹄聲自遙遠戰場駛來,這一年北地的年關寧靜祥和。
門戶一開,霜雪撲簌。
「沅芗,我回來了。」
我跌進一個人的懷抱,很冷,血腥氣十足,也很緊,似乎要把我揉進骨子裡。
「沅芗,打贏了,鐵雲臺戰死,我們過個好年。」
我聽見自己溫柔的聲音:「你都把我弄髒了。」
他肆意揉了把我的發,從懷裡掏出一枚沾了血的簪子,銀的:
「你男人為了這枚簪子,差點死在鐵雲臺手裡,抱會兒怎麼了?」
「那你擦幹淨替我帶上。」
「嬌氣……」
「白沅芗……」
「嗯……」我囈語著,迷迷糊糊睜眼。
沈京墨的臉靠得很近,手蓋在我額頭,面容嚴肅:「你病了。」
我漸漸回神,意識到方才又做夢了。
起伏的心緒漸漸歸於死寂,冷淡地晃開沈京墨,「我病得還少嗎?」
「你說話一定得夾槍帶棒?」
「我說的是實話。倘若您知曉我方才夢見什麼,隻怕也要對我避之不及。」
「夢見了什麼?」
「我夢到,鐵雲臺死了。」
長久的沉默後,沈京墨搖頭輕笑:
「白小姐不光對我不客氣,對我朝仇敵,亦是不客氣。若叫那群蠻人知道,白小姐做夢都詛咒他們可汗死,怕要直驅京城,捉你回去。」
我盯著地上重新燃起的火堆,淡淡笑了起來,「是啊,人家可好好活著呢,是我病了。」
哪來的北地?
哪來的捷報?
又哪裡來的沈京墨手中,留有餘溫的帶血銀簪子?
「沈將軍,先前多有冒犯,見諒。」
沈京墨詫ẗû³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後垂下眼去,把火添大一些。
「夜裡冷,明日化雪更冷。做好準備。」
被困的第三日,我病如山倒。
滾燙的熱和極致的冷叫我有苦難言,隻靠沈京墨每日尋回的食物吊著命。
他將我從地上搬到自己腿上,熟練地往我嘴裡灌水。
我虛弱地睜開眼,忍著幹裂的嗓子說:
「別管我了,東西省著點,等撐到雪化幹淨。」
「白沅芗,年紀輕輕哪來的傷春悲秋,好好活著。」
他不停,繼續往我嘴裡灌。
我嗆了幾口,血從嘴裡湧出來。
我笑了笑:「你看……不知怎的,像活不長了……你是不是克我啊?」
原本是玩笑話,沈京墨一聽,臉色沉得可怕。
默默喂了點水,他突然說道:「我離你遠些就是了。」
他將所有的衣服蓋在我身上,自己真坐得遠遠的,隻穿中衣,用後背抵住了門縫。
數九嚴寒,手臉露在外頭,不一會兒就能凍成冰坨。
他隔著單衣與風霜交刃,凍不死才怪。
「你坐過來些。」我不忍看他凍死。
「不必。」
「沈將軍像個倔驢。」
「彼此彼此。」
時間一晃而過,我燒得頭腦發昏,越來越無法分清夢境和現實。
有時候,會拉著沈京墨的手,跟他絮叨很多。
再看見他平靜如水的面孔,發覺是自己記錯了。
我說的那些,他一概不知,隻把我當病人照顧。
「沅芗啊……別哭,我愛著你呢……一直愛著……」
我徐徐睜眼,動了動嘴唇,氣若遊絲:「你方才說什麼?」
沈京墨一動未動,「我什麼都沒說。」
我眼神渙散,頓悟道:「啊……是夢裡人喚我了……我得跟他走了……」
手腕驟然被人鉗住,劇痛激得我頓時清醒,沈京墨道:
「今日雪化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回去。閻王要帶人走,也得問問我同不同意!」
我難得打起精神,發現沈京墨臉色較往常慘白。
在墨發遮住的地方,有塊幹涸的血跡,已然發黑。
「何時傷的?」我問。
是跳下來那天,被山寇偷襲了後背,他不肯把後背露出來,多因為這個。
「輪不到你操心,管好自己。」
最後的火苗熄滅了,四周歸於黑暗。
以沈京墨的身手,找些幹柴不在話下,可如今,他任由火滅。
隻有一個原因,他傷勢過重,走不動了。
寒冷深入骨髓。
我和他,各居一隅,於黑暗中無聲相對。
「沈將軍,埋骨在此,不甘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