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啦,我不笑你。淤青要揉開才好。」
他見我低頭認真剝雞蛋,端起碗,吹了吹羊奶,慢慢喝著,目光自始至終落在我身上。
我哪裡察覺不到,嗔他一眼,「今天怎麼了?這麼看著我。」
路澤謙笑笑,「沒什麼,就是好久……沒見到你這樣了。」
我用紗布裹了雞蛋,按在他眼睛上,
「我不過生了場病,磕到了頭,你照顧我一段時間怎麼啦?這就開始抱怨,合著我以前,都白對你好了。」
「嗯。沅芗……」
「幹什麼?」
「生病這段時間,你……記得多少?」
我一邊替他揉眼,一邊回憶:
「秋月大婚,我跟我爹娘吵架……哦,松子山還遇到山寇,逢人搭救……怪倒霉的。」
說到這,我突然鄭重地盯著路澤謙那張俊臉,「你可曾謝過我的救命恩人?」
路澤謙愣愣的盯著我,「自然是謝過了。」
「那就好,他……」我話一頓,疑惑地捂住頭,「他叫啥來著?」
路澤謙眸中漸漸的染上一層我看不懂的喜色,輕輕握住我的手,放到自己的眼睛上,
「不重要,沅芗,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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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澤謙抱我坐在腿上,待了很久,也不說話。
我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翻看話本,他則一門心思處理公文。
他的發絲偶爾輕輕掃過我的脖子,弄得我痒痒的,身上淡淡的香氣讓我眼皮開始下沉。
閉上眼的那一刻,牢獄中丫鬟悽厲的慘叫和嘔吐聲驟然如一道閃電,劃過腦海。
我打了個激靈,突然驚醒。
路澤謙抱住我幾乎摔倒的身子,緊張道:「怎麼了?」
我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方才夢見什麼,卻記不得了。
我茫然地看著路澤謙,「好像做噩夢了……可能這個姿勢不舒服……」
路澤謙緊緊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安撫似的捋著我的後背。
外頭有人稟報:「主子,方才宮裡傳消息來,鐵雲臺在邊城開戰了,沈將軍不日北上!」
「定在何時?」
「十天後。」
我聽得心頭一跳,大腦還在消化這個消息,路澤謙突然擁我入懷,語氣溫柔:「沅芗,我們成親吧。」
「啊?」
我有些驚訝,「你不先處理公務——」
「成親,好不好?十日後,我娶你。」
我被他箍的有些難受,「呃,會不會太趕……」
「我準備了十年,沅芗,我不想等太久。」
他說服我了。
我和他認識十年,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好。」
路澤謙氣息都亂了,想吻我,我突然掙開他,面紅耳赤地跑了。
白路兩府聯姻的消息次日傳遍京城。
母親的病又重了,我回去那日,她形容枯槁地躺在裡面,偶爾認識人,但時候不多。
父親說:「趁你母親還在,趕緊把婚事成了吧。拖不得。」
我住回白家,專心侍奉母親。
路澤謙每日下朝,會借著拜訪父親的名義來看我。
這日他來時,我正翻箱倒櫃。
路澤謙方進屋,我抹了把汗對他道:「你手裡還有祛疤的東西嗎?」
「怎麼了?」
我拉開袖子,露出手腕上一道疤痕,「母親不喜歡,我想去掉,她們硬說我發脾氣,全扔了。」
「路拾,去把藥膏拿來。」
路澤謙拉我過去,緊緊抱住,「不找了,我給你就是。」
我舉著手腕端詳,「到底是什麼時候弄的?我竟不記得了。」
「你滾下山的時候。」
「我也不愛發脾氣啊。」
「你成日躺在床上,時間久了難免煩躁。現下不是好了?」
路澤謙總能耐著性子敷衍我。
我拽著他的手,來到爐火邊烤,
「她們說我差點搞砸了秋月的婚事。改日我親自向她道歉。」
「沅芗,你已經道過歉了。」路澤謙手掌託住我的下巴,抬起,讓我與他對視,「什麼都不要想,跟我成親。」
他情緒有些……壓抑,手捏疼了我的下巴,俯身下來,清冽的氣息將我包裹。
我知道他想幹什麼,身子緊繃著。
唇每近一寸,我便戰慄一分。
水到渠成的事,在我看來,無比艱難。
「於……於禮不合!」我突然後撤,拉開距離,撐著路澤謙的胸膛將其推遠,「母親纏綿病榻,我……我……」
路澤謙呼吸微亂,閉了閉眼,松開我,「對不起,沅芗,是我唐突。」
「再過幾日……我們大婚,我就……依你。」我咬唇,不敢看他,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好。」
路澤謙起身,裹上大氅,身影略顯單薄,他似乎又瘦了。
打開門,冷風呼嘯著灌進來,「我明日再來。」
次日,父親把白家服侍多年的老人都換了。
還給我添了些新物件。
我收拾房間的時候,撿到一本手札,翻開,竟是我的字跡。
晚上無人,我便打開來看。
越看越無趣。
那是我病中寫的,當時腦子不清醒,文筆也亂,胡扯個沈將軍出來,寫起話本。
似乎是沒睡醒時,拿筆記下的片段。
丫鬟端茶進來,我吩咐道:「去我庫房裡找些首飾,給秋月送去。」
路澤謙不用我管,我這個做嫂嫂的,卻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
新來的小丫頭滿臉茫然,「小姐想送去哪?」
哦,是了,都是新人,不曉得路秋月。
我說:「送到將軍府去。」
「哪個將軍府?」
她將我問住了,鏡子中,我逐漸露出茫然的神色。
「對啊,哪個將軍府?」
我的小姑子,出嫁了,嫁給了誰?
不多時,我急出一頭汗,小丫頭嚇壞了,掏出帕子幫我擦,
「小姐,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奴婢這就派人打聽!」
我伏在案頭,目光落在一個簪子上,手腕劇痛。
手腕,不是山石劃破的,是我用簪子劃的。
她們第一次服侍我,生怕怠慢,一會兒便打聽來:「小姐,是沈將軍的府上!」
我心煩意亂,擰著眉,「哪個沈將軍?」
「京城都知道呀,沈將軍,沈京墨。」
一種沒由來的慌亂感席卷心頭,哪裡不對。
所有人都認得,為何我不記得,或者說,我根本記不住他。
目光碰巧落在手札上,我呆呆地盯著「沈京墨」的名字,思緒卻無法聚攏。
「小姐,您早歇下吧,臉色不太好。」
「你們看話本,記得住名字嗎?」
她們對視一眼,點點頭。
我臉色更差了。
我出了問題,回顧前幾個月,腦海中空空蕩蕩。
我試圖捋出一條清晰的線。
我是白家獨女,母親因生我時傷了身子,再也生不出來。
父親想納妾,我母親死活不願,加之外祖家是名門望族,爹反抗不得,隻好作罷。
所以,振興白家的重任,落在我身上,覓得良婿四個字,念得我耳朵生繭。
凡有不如父母意,便會招來一頓責打。
十四歲那年,我當街攔馬,認識了路澤謙。
爹說,這是個好機會,逼著我幾次三番攔他。
路澤謙因此認識了我,對我多有照顧,兩家順其自然地訂親,一晃十年。
按理說,我早該嫁他,可我爹一定要等,等路澤謙取得更高的功名利祿,出得起更高的聘禮。
一來二去,我年紀也大了。京城願意娶我的,隻有路澤謙。
我爹越發喪心病狂,生怕路澤謙對我失了興趣,屢次借口將我推到路家去住。
後來回鄉祭祖,跌落山崖,再醒來,記憶怎麼就模糊了呢?
路秋月嫁人,我鬧了她的喜堂,我為何要鬧?就因為我以前跟她搶馬蹄羹的破事?
松子山遇險,我竟然回憶不出救命恩人的臉,我與他待了數日,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一概不記得。
我抓住丫頭的手,「你去問問,松子山是誰救的我!」
趁她們離開,我急迫地翻閱手札,所有的故事穿起,竟然出現了另一條線。
說來荒唐,十四歲那年,我遇見的人是沈京墨,嫁的人,也是沈京墨,甚至兩年後,鐵雲臺戰死,沈京墨封侯,我被封為侯夫人……
這些都是我掉下山崖醒來之後寫的,夢見什麼,便寫什麼,字跡潦草混亂。
手上的疤,路秋月大婚之日砸場子,都是因為,我深信自己才是沈京墨的夫人。
外間的丫頭急匆匆回來了,「小姐,救您的是沈將軍。」
又是沈京墨。
我抱膝,緩緩垂下頭去,半晌不說話。
「路公子。」
一雙黑色的錦靴停在眼前,陰影投下,遮住我。
他彎腰,修長白皙的手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札,「沅芗,沈京墨他……對你用了蠱。」
「那段時間,你……很痛苦。我不想告訴你。」
我緩緩抱住路澤謙,
「我知道。我從不認識沈京墨,沒道理一覺醒來,就著了魔似的追著他跑。」
路澤謙撫摸著我的頭發,手札被他丟進了火盆,眼看著它被火苗吞噬,燃成灰燼。
「他想幹什麼?」我問。
「搞垮路家。」路澤謙蹲在我面前,眼神溫和,「沒關系,秋月看著他,你不會有危險的。」
「秋月?難道她嫁過去是——」
「沅芗,我和秋月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捍衛所得到的一切。」
路澤謙溫柔地笑著,「於秋月而言,我活著,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路秋月嫁入將軍府,是為了盯緊沈京墨。
我驚心於路澤謙的布置與謀劃,這一刻,才真正窺得溫柔皮囊下的真容。
路澤謙聲音很低,呢喃耳語:「沅芗,別怕我。你是我的妻,我以死護你。」
在這吃人的帝都,不把面孔藏在層層偽裝下,如何存活?
路澤謙沒錯。
十日眨眼過。
今晚的白府,張燈結彩。
路府送來的嫁衣很漂亮,東珠鋪滿了袖擺與前襟,燭火一照,熠熠生輝。
「小姐,今夜奴婢給您當床板,靠一會兒吧,明日大婚,有的熬呢。」
屋裡燒得暖烘烘的,我心裡卻沒一絲喜氣。
過了三更天,我簡單披了件衣裳,說:「我出去走走。」
今年雪多,積攢半月還沒化幹淨,昨夜又下了一場,腳踩在雪地裡咯吱作響。
路過一處圍牆,外面有雜亂的馬蹄聲。依稀聽到有人在說話。
「三更半夜,哪家的僕從還出門?」
婢女答:「是沈將軍出城呢,要去邊城打仗了。」
隔著圍牆,有人談話。
「沈將軍,此去,何日凱旋?」
「明年春,京中有掛念之人,不敢戀戰。」
啪嗒。
我手裡的暖爐砸進雪地裡。
回憶再次潮水般襲來:
「你幾時回來?」
「明年春,京中有掛念之人,不敢戀戰。」
「掛念誰?」
……
「白沅芗,待我歸來,娶你。」
「小姐,小姐,手爐掉了。咱們回吧。」
我晃神過後,應道:「好……好……回吧。」
突然額頭被劇痛席卷,我跌坐在雪地裡。
刺耳的嗡鳴響起。
腦海紛亂復雜。
一會兒是我跪在人前,身後屍山血海,有人尚未氣絕。
「沅芗,我可以給你個機會重新開始,但這一次,你要選我。」
「好,你讓他們活,我怎樣都好。」
一會我躺在雪地,看天空鵝毛紛飛。
「吾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