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認識我。」胸腔之下,心髒在劇烈跳動。
丫鬟疑惑地看看我,又順著視線看過去,
「沈將軍嗎?白小姐是沈夫人未過門的嫂嫂,往後都是一家人,本就該認識的。」
她不懂。
這種微妙的感應,隻有我知道。
倘若我沒有病入膏肓,那便是另有隱情。
「沅芗,站了多久了?」路澤謙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有些低啞。
那種怪異的違和感,伴隨著路澤Ţŭ̀ₘ謙的出現,卷土重來。
我轉身時,已經勾起了燦爛的微笑,「今天回來得早,怎的從後門來了?」
路澤謙風塵僕僕,一怔,「你是在……等我?」
「灶上熱了湯,秋月他們來時定然用過了,但你還沒用。」
我低頭兀自講話,半天沒聽見動靜,抬頭,見路澤謙眼中隱隱有水光閃爍:
「沅芗,你肯記得我,我很高興。」
我微微笑著,「我站在風裡,渾身都冷。」
路澤謙牽住我的手,在掌心裡溫了片刻,「倘若累了,不必去前堂。」
「我許久沒見秋月了。」
Advertisement
他聽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做反駁。
我跟著路澤謙來到前廳。
昨日下過雨,空氣還潮著。
路秋月輕快的聲音傳出來,
「這是我出閣前栽種的月季,等過幾日摘了做花醬,加點蜜,定然好吃。」
「秋月。」路澤謙喚了一聲,路秋月和沈京墨都回過頭來。
路秋月個子矮,隻到沈京墨的肩膀。
站在一處,郎才女貌,分外登對。
她看見我,神色略顯尷尬,「嫂嫂病可好些了。」
我目不斜視,笑道:「好許多了。」
路澤謙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我,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沅芗,我有些餓了。」
我愣怔片刻,「好……那便先回房,拿熱湯頂一頂……」
「累了一日,走不動。」
路澤謙少有地耍起了脾性,路秋月掩唇偷笑:
「哥哥和嫂嫂感情甚篤,我便放心了。」
當著沈京墨和路秋月的面,路澤謙獨佔一碗熱湯。
用小勺徐徐吹涼,第一口遞到我唇邊,「不熱,你嘗嘗。」
我有些為難,觸及路澤謙執著的目光,還是張嘴含住。
路澤謙眸色加深,用拇指緩緩擦拭我的唇,語氣溫柔:「瞧你,吃東西都吃出來。」
路秋月回門,自然要與沈京墨在此處用飯。
一番寒暄,路澤謙和沈京墨坐在一處,聊朝中之事。
我與路秋月坐在一處,她許是嚇壞了,言談間頗為小心。
我笑了笑,拉起她的手:
「我記性不大好,前幾日對不住。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恭賀你與沈將軍新婚之喜。」
我從白家的房產下,劃了幾處鋪子給她。
路秋月連連推拒:「嫂嫂……我怎麼能收你東西呢。」
我驀地按住她的手,語氣沉穩又堅定,「我送出的東西,從無拿回一說。」
「素聞白小姐果斷,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沈京墨語氣幽幽,隔著桌子看過來,叫我一時間摸不清他的意思。
「夫君……」路秋月遲疑。
沈京墨語氣隨意:「給你便拿著,不要辜負了嫂嫂的一番好意。」
他這語氣頗為不善,似乎在為我欺負了路秋月而出頭。
他不認我便罷,病時我軟弱好欺,可天性並不柔和,於是隔空冷冷望著他,劍拔弩張。
「沅芗,若是累了,我送你回去。」路澤謙適時打破了僵局。
我起得有些急,晃了晃才穩住身子。
臨走前,笑著對路秋月說:「今日廚房還燉上了馬蹄羹,算是向你道歉了。」
路秋月抿唇,腼腆地笑著:「都是陳年往事,嫂嫂莫要再提。」
「何事?」沈京墨多了句嘴。
路秋月說:「當年嫂嫂來府,我與嫂嫂因一碗馬蹄羹起了爭執……」
我的笑容漸漸淡下去,袖底的手緊緊掐進手心。
回頭對上路澤謙溫柔專注的目光,心裡咯噔一聲,低頭從他身邊走過。
一路無話。
路澤謙始終與我並肩而行。
快到房門前,我頓住腳,「我到了,你快快回去——」
「你不信我。」路澤謙淡淡出聲,打斷了我的話。
「方才,你在試探秋月當年之事的真假。」
我屏住了呼吸,背對著路澤謙,沉默以對。
「沅芗,你到底在怕什麼?」
路澤謙語氣發顫,慢慢從背後抱住我,「怕我對你用蠱嗎?」
我閉上了眼。
傳聞,西方有種幻術,言語間便可置換一個人的記憶。
路澤謙猛地將我拽入房中,哐當,壓在門上,大手護住了我的後腦。
他雙眸猩紅,臉色帶著病態的慘白。
我才意識到,他已經忙了數日不曾好好休息了。
「白沅芗,你還有沒有心啊……倘若我對你用蠱……」
他深吸一口氣,有清淚劃落,
「倘若我對你用蠱……蒙蔽這芸芸眾人,早該流幹心頭血!哪輪得到站在這兒陪你!」
我的呼吸變得很輕很輕。
此刻的路澤謙,脆弱得可怕。
我認得這種眼神,當被一個人傷到極致,滿眼的無望會令人窒息。
「我能騙你一人,如何騙得了眾人?」路澤謙額頭緊緊抵在我肩膀上。
「路澤謙,你放開我……」
「不想我死,就別動……」他低低囈語。
屋中的光線漸漸暗下。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受到肩膀出來的滾燙熱度。
他竟然發熱了。
單手覆在他額頭,輕輕喚了句:「路澤謙……」
他喃喃道:「我在……沅芗,別怕,我在……」
接著,人便從我身上栽下去。
……
路澤謙病了。
連日勞累,外加怒火攻心,病來如山倒。
大夫瞧過,開了些藥,臨出門前欲言又止:「姑娘……心病吶……藥石無醫……」
那日我從晌午坐到黃昏,光影在路澤謙的臉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
他是一種清潤的美,像一彎秋月,臉上掛著病態後,更惹人疼惜。
路府不比世家,沒深厚的根基。
當年路澤謙帶著年幼的路秋月入京討生活,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小廝蹲在榻前,哭得傷心欲絕,
「我們主子擔了太多。如今江山動蕩,誰不知道武將值錢。白小姐害怕,他便收了鋒芒,心甘情願做起文臣。如今,您還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小姐可知道良心二字怎麼寫?」
路澤謙的手動了動,睜開眼,虛弱道:「路拾……滾出去……」
室內重歸寧靜。
他想起來,被我摁住。
「你想喝水嗎?我喂你。」
路澤謙點點頭,眼神落在我身上,像看一件難尋的寶貝。
我有些難堪地避開了他的目光,「潤潤喉嚨,該吃藥了。」
路澤謙的身子片刻僵硬,不自然地扭過頭去,「嗯……待會兒就喝……」
「已經涼了。」我端起碗,盯著他看了半晌,忽覺好笑,「你怕苦?」
路澤謙幾乎立刻反駁我:「不怕,我喝就是。」
一場病,緩解了我與路澤謙緊張的關系。
天氣漸漸轉涼,路澤謙向朝中告假,在家靜養。
再過兩個月,便是年關。
屋中早早燃起炭火,我穿上厚實的袄子,坐在爐火邊剪窗花。
路澤謙氣色好了不少,便也陪著我剪。
他手指靈活修長,起初動作笨拙,被我嘲笑幾次後,熟能生巧,比我的還要精致幾分。
這一日將窗花給了下人,我說:「年節將至,大家分一分,貼在窗戶上,討個彩頭。」
幾個膽子大的丫鬟便挑挑揀揀,最後,竟是路澤謙的先被挑幹淨。
他目光柔和看眾人散盡,眼角蕩漾出淡淡的笑意,「沅芗,虧你還自詡老師。」
我揉了個紙團朝他丟過去,「得了便宜還賣乖!」
話落,手腕驀地被他拽住,我猝不及防,撲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路澤謙眸色中藏了欲望,語氣輕緩:「沅芗,元夕之後,嫁給我好不好?」
那一刻,我差點心軟地答應他。
他哪裡都好,如果可以,我也想把一顆心完完整整地捧給他。
可感情這事,說不準的。
答應他,是要騙誰呢?路澤謙,還是我自己。
就當我病了,腦子壞了,惦念了一段虛妄的記憶,在夢裡愛上了一個人……
我看見路澤謙眼中的光,一寸寸湮滅,隻剩死寂。
他沒有說,隻是松開我,替我整理衣襟:
「我窗花剪得這般好,希望明年不要生疏才是。」
我扯扯嘴角,「你忘了,我教你。」
路澤謙的眼中驟然升起一道璀璨的明光。
他緩緩笑開,晃了我的眼:「好。」
年節前幾日,下了場雪。
近來母親病重,父親叮囑我不要回府,以免惹得母親傷心。
有這功夫,不如好好同路澤謙增進感情。
坊間早有我的傳聞,說白府小姐恨嫁,日日住在未婚夫府上,名不正言不順。
隻是傳聞沒過幾日,便被人壓下去。
路澤謙那夜頂著一頭霜雪回來,解大氅的時候順口說了句:「我的沅芗,誰也說不得。」
他笑得暢快,我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路澤謙雙手舉在爐子上烤火:
「過幾日雪停,聖上要去松子山獵鹿。前幾年我送過你雪兔子,你挺喜歡,如今再給你弄幾隻養著。」
我撓撓頭,「還是……不用了……」
「為何?」
我皺皺眉,「不太好吃……」
路澤謙表情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半晌忍不住笑出聲來,「沅芗,那是送給你養的……」
一句話叫我鬧個大紅臉,扭過頭去賭氣:「你愛送什麼便送什麼吧……」
路澤謙收了笑,過來哄我:「你既喜歡吃,我弄些灰兔來。」
去松子山這日,雪還未化。
山路湿滑,馬上不去,聖上好興致,眾人隻好隨之徒步登山。
我穿了件石榴紅袄子,路澤謙特意讓人在我領子上加了層白狐狸毛,可抵御風寒。
他牽著我,邊走邊說:
「山裡地廣人稀,若是走丟了,也千萬不要脫袄子,我總能找到你。」
「好。」我淡淡應著,反手握緊了路澤謙冰涼的手指。
他背影一僵,繼而慢慢松懈下來,連腳步都輕快了。
「嫂嫂。」一聲輕快的呼喚。
我尋聲望去,路秋月小臉通紅,對著我招招手。
沈京墨站在旁邊,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任憑路秋月拽著他的袖子,往山上走。
他眼神從我手上掃過,移開目光。
路澤謙停下腳步,回頭確保我站在了平坦地方,開始與沈京墨闲聊。
「沈將軍年後便要出徵了吧。」
沈京墨嗯了一聲,「正月就走。」
「冬日仗不好打,京城有牽掛在,沈將軍多保重。」路澤謙笑笑。
沈京墨眼神越發不可捉摸了,半晌,嗯了一聲。
稍時,聖上身邊的太監總管來了,對著路澤謙拱拱手,
「方才聖上在皇後娘娘面前誇了路大人,娘娘想見上一面,特讓奴才來請。」
路澤謙不卑不亢道:「微臣遵旨。」
太監目光溜過去,笑道:「喲,沈夫人也在,正巧一並過去吧。」
路澤謙風光無兩,連帶著路秋月也風光,這是故意抬舉路家。
路澤謙瞧了我一眼,目露遲疑:「你鞋襪湿了,不要亂跑,等我回來。」
我安撫道:「去吧,我就在此地等你。」
寒風蕭瑟,我裹緊大氅,站在松樹下,大雪壓枝,撲通掉下一簇雪。
「白小姐何時成親?」
沈京墨淡淡開口,打破了僵局。
四周人漸漸稀少,隻剩運送行李的隊伍。
由於數量太多,他們僱了幾匹骡子往山上走。
「大概……年後。」我漫不經心地答。
沈京墨稍微挪動了步子,隔在我和隊伍中間,「路澤謙是真心待你。」
沈京墨總能輕而易舉挑起我脾氣,他這麼說,難不成是怕我上趕著非他不嫁?
「你不說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