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與沈京墨相戀十年。一覺醒來,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他們說:我與沈京墨從無交集,我的未婚夫,也另有其人。
「小姐,沈將軍今日大婚,老爺和夫人在前廳等您同去。」
傍晚時分,夕陽透過軒窗,照著手腕上淡淡的疤痕。
我坐在鏡子前出神,默默給自己戴上珠花。
鏡中的人美則美矣,但神色蒼白,已有日薄西山之相。
數月前,我從山崖跌落,一覺醒來,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除了身子,心中煎熬更甚。
「新娘是誰?」
外頭丫鬟停頓了一下,輕輕答:「路家二小姐,路秋月。」
我萎頓在軒窗前,虛弱諷笑:「又是哪來的路二小姐……沈京墨他——咳咳……」
如若真失憶便罷了,可我與沈京墨的過往,清晰無比地刻印在我腦海中。
然而這一切在世人眼中,卻化作雲煙,獨我一人記得。
當初有多用情至深,今日,便有Ţù₀多痛徹心扉。
「他可曾提到我?」
丫鬟答遲疑片刻,答:「不曾,隻說邀白府參加喜宴。」
「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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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的唇染了正紅的口脂,我站起身來。
我的未婚夫,如今,要娶別人了。
一個時辰後,沈家廳堂。
我用匕首橫在脖頸上,當著滿座賓客,語氣顫抖:
「沈京墨,你若敢娶她,今日,我便死在沈家堂前!」
沈京墨立於堂中,眸色如深潭。
經年的風霜打磨,意氣風發的少年內斂得像把藏鋒利刃,又像越釀越香醇的烈酒。
他身姿挺拔巍峨,從前站在我身邊,他的肩膀是我最堅實的依仗;如今,他卻用它護住了路秋月。
眾人嚇壞了,無人敢上前。
四周竊竊私語:
「聽說她就是糾纏沈將軍的女子。滾落山崖,摔壞了頭,臆想自己是沈將軍的未婚妻,硬要拆散人家,這個月已經第三回了。」
沈京墨擁著懷裡的路秋月,冷眼旁觀:「白小姐,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我心如刀絞,笑著笑著,淚眼模糊。
當年初識沈京墨,他尚年幼。
十七八的年紀,縱馬於長街。
第一次,我擋了他的馬,他冷眼瞧著我,問:「不要命?」
第二次,他急急勒停,滿身霜氣,「你是不長眼?」
第三次,他眉眼終於帶了笑意:「白小姐,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上馬來。」
我向他伸出了手,一牽就是十年。
我曾擁有過他全部的偏愛,寵愛,溺愛,一身風骨的白小姐,被他寵壞了。
那夜秋月高懸,沈京墨的手指輕輕勾勒著我的發絲,說:
「沅芗(yuan xiang),嫁給我吧,我等太久了,將軍府,隻認你一位女主人。」
一場秋雨,一場事故。
我不慎跌下山崖,醒來ṭū́ⁿ時,一切都變了。
說起往事,他們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隻說:與沈將軍情意繾綣的是路二小姐,與我們白家從無交集。
人人都當我是摔壞了頭,記憶錯亂。
隻有我知道,關於沈京墨的記憶,有多清晰,絕不會錯。
我在病中,日日期盼。
那日,床前來了個人。
一身白衣,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像天邊的皎皎明月。
他似乎剛下朝回來,身上還沾著露水,墨發在身上洇出水漬。
他伏在我床邊,輕輕勾住我的手指,眼中盛滿溫柔和疼惜。
「沅芗,你要好起來。」
看著他,我燥鬱的內心竟慢慢平靜。
母親說,他叫路澤謙,沈京墨的未婚妻,路家二小姐的哥哥,也是我的未婚夫。
我推開他,轉過身去。
路澤謙嘆了口氣,「如果你想見他,我陪你去。」
那日聽丫鬟意有所指在外間議論:
「路公子忙於追查小姐墜崖一案,晝夜顛倒,滴水未進,剛忙回來便來看小姐。到底,還是被傷著了。」
我蜷縮在屋中,淚流不止。
我有什麼辦法呢?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正如沈京墨,他也不記得我。
今夜,燭火明豔,他的身邊,站著路秋月。
多麼明豔嬌麗的美人啊。
我好嫉妒。
笑著笑著,突然胸前一口腥甜,血花噴在碧色羅裙上,身子一軟,如失重的鳥兒,向前撲去。
最後一刻,有人接住了我,語氣裡是不加掩飾的心疼:「沅芗……何至於此……」
我心中一喜,喃喃低語:「京墨,你終於肯認我——」
抬頭,晃眼的明光裡,是另一張面孔。
他蹙著眉,沒有沈京墨凌厲的眉,也不似沈京墨暗沉的眼。
唇色單薄,唇線柔和,眼睛如深秋的碧波,閃著細碎的光輝。
美人如明月,孤獨皎潔。
路澤謙滿眼疼惜,臉色發白。
他雪白的袖袍被血染上斑駁,也毫不嫌棄。
用小臂託住我,溫柔而有力,「沅芗,我帶你回家。」
「家……」我努力抬起頭,看向一旁沈京墨沉靜如水的眸子,苦笑著,「我的家在哪兒啊……」
沈京墨沒有說話。
也沒有理會路秋月泫然欲泣的哭訴。
隻是靜靜地站著。
他真的不認識我了。
那個對著我笑,對著我伸手,肆意張揚說「上馬來」的少年,不認識我了。
我伏在路澤謙肩膀上,痛到窒息後便隻剩麻木,緩慢而虛弱的喘氣,
「勞煩……帶我回家。」
這輩子,我白沅芗從未如此狼狽過。
回去的路上,我們誰都沒說話。
我閉著眼,靠在軟枕上,抽幹了全部力氣。
腦海中循環往復一句話:沈京墨要娶別人了。
路澤謙取了藥來,替我細細擦拭受傷的脖頸。
「沅芗,今夜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帶你去松子山散心。」
我睜開雙眼,輕輕握住他的袖擺,問:「我把你忘了,你也這般難過嗎?」
路澤謙手一頓,半晌,語氣幹澀:「是。我也會痛。」
「對不起。」眼淚從眼角緩緩滴落,「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我不想讓你痛,可我自身難保……」
路澤謙慢慢抱緊我,
「沅芗,你隻是病了……你還記得以前,我給你折過一千隻千紙鶴嗎?」
我順著他的話,追溯過往。
記憶就像塵封在舊箱子裡的書信,驀然被人提起,清晰無比地浮現出來。
黑暗中,我輕聲說:「記得的,十五歲那年生辰,你送了我好多千紙鶴。」
「嗯,後來,你去我家,跟秋月因為一碗湯羹拌過嘴。你將碗扣在了秋月頭上。」
一種溫馨縈繞心頭,我的心開始雀躍,
「對……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討厭秋月。你回來,我惡人先告狀,把秋月給氣哭了。」
那日他反倒輕斥秋月:「不要欺負沅芗,她是你嫂嫂。」
馬車咕嚕滾過一道楞。
我軟軟地朝前栽去。
路澤謙攬住我,慢慢抱緊,像把我揉進骨血,
「沒關系。你慢慢想,我可以等,我們沅芗隻要好好的,我便什麼都不怕。」
我思緒混亂,疲憊地點點頭,睡去。
夢裡是沈京墨的臉,窗外雨聲淋漓,我和他相擁而眠。
鼻息交纏之間,熱意橫生,他把我壓在床榻上,解開了衣裳。
「沅芗……」是沈京墨低啞的嗓音。
「沅芗——」兩個聲音重合,我驀然睜眼。
黑暗中,路澤謙正抱著我,「沅芗,到家了,你方才做夢了,出了一身汗。」
我低低嗯了一聲。
「可是夢到了什麼?」
那畫面難以啟齒,略微粗糙的炙熱觸感仿佛還停留在胸前,我紅了臉,矢口否認:「沒什麼。」
我和路澤謙下了車。
一瞧,愣住了,他把我帶回了路家。
路澤謙解釋道:「今夜伯母受驚,病倒了,白家忙著請大夫,無人照料你。」
我正對著門前那匹馬出神。
「瞧什麼?」路澤謙走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指指那匹馬:「我見過。」
沈京墨曾騎在那匹馬上,對我伸手。
旁邊的小廝笑道:
「白小姐自然見過,你當街攔過我們主子三次,我們主子都騎在這匹馬上。說是定情信物,也不為過了。」
我有些茫然。
我的確攔過馬,可馬上的人,是沈京墨啊……
「沈將軍……」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小廝的笑驟然一頓,臉色逐漸變得難看:
「白小姐難道要連這份回憶,都一並奪去帶入沈將軍?」
路澤謙皺皺眉,輕斥:「路拾!」
被喚作路拾的小廝頗為激動:
「旁的也就罷了!當年主子入京,白小姐再三攔馬,主子愛上,從此就變了個人似的,對她唯命是從。如今她一覺醒來,移情別戀算怎麼回事?您不憋屈,我替您憋屈!」
「……就因為沈京墨是將軍,他就該騎馬!那主子為了白小姐,再不碰馬,合該苦巴巴地瞅著她!」
面對指摘,我有剎那的無措。
「對不起……」
自醒來,道歉成了我的常態。
他們說我患上癔症,說我不正常。
父母的痛心、路澤謙極力掩蓋的失望、沈京墨幾近冷漠的眼神,變成了插在我心頭的一把刀。
我在痛苦的泥沼裡掙扎,拿歉疚示人,不得一日安生。
我茫然地抬起頭,對上他略微湿潤的眼,問:「你也會騎馬?」
路澤謙眼中的痛楚一閃而過:
「你攔過我三次。第三回,我帶你騎馬,你嚇壞了,從此,我再也沒騎過。」
我思緒很慢,漸漸回想起來:他雖是文臣,當年聖上獵場遇險,是他救的。
他會騎馬,武藝也不錯。
記憶中沈京墨的臉漸漸淡去,變成路澤謙一身白衣,騎在馬上。
第一回,他對我不冷不熱,擦肩而過。
第二回,俊眉輕蹙,嚴肅提點:「姑娘,性命不可當做兒戲。」
第三回,他亦對我伸出手,無奈嘆道:「上馬來,我送姑娘回家。」
可我在馬上嚇哭了,那日路澤謙登門,對著我父母躬身發誓:
「沅芗既然不喜我縱馬,以後澤謙便不再碰馬。」
我心驀地一疼,一直是路澤謙……
是我……記錯了。
我反抱住他,「對不起,澤謙。是我病了……」
……
我的病一天天好起來。
沈京墨似乎變成了一張泛黃的紙,深埋進了記憶深處,丟在塵埃裡。
等到能見人,便是路秋月歸寧。
我遠遠站在臺階上,瞧見沈京墨從車裡下來。
他穿了身玄衣,腰封緊束,英氣爽朗。
如今早晚各一副藥,我情緒穩定許多,瞧著他們站在一處,也不礙眼了。
路秋月緊隨其後,喚了句夫君,待沈京墨回頭,伸出手。
他似乎沒料到路秋月有此一舉,一愣,站在原地半晌,神色漸漸柔和,牽住她手,抱下車。
不知不覺秋風起了,天氣漸涼。
牆角的海棠開得正盛,一串串的。
據丫鬟說,數月前,路澤謙親手栽下時,還是半死不活。
近來我病好,連花都好看了,寓意我與路澤謙和和美美。
我聞言,笑了笑,「海棠太苦情,我不喜歡。」
丫鬟不懂,抖開大氅替我披在肩頭:
「白小姐,天冷,公子囑咐您多添衣裳。」
火紅的狐狸毛做的,裹在身上很暖和。
路澤謙不知從哪裡淘來的稀罕貨,全用在了我身上。
我站著未動,慢慢摩挲著柔軟的狐狸毛。
沈京墨轉身時,看見了我。
遠遠一望,一個眼神,我卻猛地攥緊了手。
僅在剎那間,有過一個小小的停頓。
是他不經意的細節,我心中卻掀起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