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倒是封朔沉默片刻,屈膝跪地。
太皇太妃嘴角冷冷勾起,踩著封朔的背下轎。
她那繡著金線牡丹的衣袂長長鋪展在身後,在日光下浮動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四個婢子連忙上前託起衣擺。
太皇太妃看著依舊跪在原地的封朔,眼底浮現出濃濃的厭惡:“賤人的兒子,也配喚本宮?”
扶著她一隻手的宋嬤嬤強掩著眼中的沉痛,輕聲道:“娘娘,您這一路累著了,先進府歇著吧。”
太皇太妃這才冷哼一聲,由宋嬤嬤扶著進府。
年過半百的老管家趕緊上前去扶封朔:“王爺,您快些起來,娘娘她隻是又犯病了……”
封朔看著太皇太妃離去的方向,眼中壓抑著些什麼,嗓音卻平靜得出奇:“我知道。”
他轉頭看了一眼一片死寂的都護府大街,吩咐道:“讓他們都退下罷,這條街上的百姓還要做生意。”
管家見封朔這模樣,一時間也分不清他是真不介懷,還是全部隱忍了下來,杵在原地沒動。
封朔冷了語氣:“聽不懂本王的話?”
管家這才給了玄甲衛頭目一個眼神,整齊劃一的鎧甲碰撞聲響起,封鎖了整個都護府大街的玄甲衛如潮水一般退下。
但家家戶戶依然門窗緊閉。
封朔看了一眼頭頂明晃晃的日頭,那些被他一直刻意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叫囂得厲害,但他面上依舊絲毫不顯。
隻吩咐管家:“好生伺候母妃,衣食住行一律按她原來的習慣,不可有半點差池。西州近日不太平,我晚些時候再回府看望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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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連忙應是。
今日圍在都護府大街的全是他的私兵,不該看的時候他們不會有眼睛,不該聽的時候他們不會有耳朵,方才之事,誰也不會知曉。
封朔牽著馬往回走,他是得了太皇太妃進入西州地界的信後匆匆趕回來的,連貼身護衛邢堯都沒帶。
馬蹄踩在青石板地磚上,發出清晰而又單調的“踏踏”聲。
他眯了迷眼睛,嘴角揚起的弧度狠戾又自嘲。
攥著馬韁的手因太過用力而青筋暴起,甚至有血跡從他掌心順著韁繩往下滑,滴落在青石磚上。
前方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忽而出現一對母子,母親是太皇太妃年輕時的模樣,明豔不可方物。孩子隨了母親的相貌,玉團兒似的一個奶娃娃。
前一秒母親逗著孩子咯咯地笑,眉眼間全是溫柔。
後一秒母親看著那個身穿龍袍的男人,眼淚止不住地流,咬緊唇抬手重重打在孩子身上,邊打邊罵:“賤人的兒子,也配喚本宮?”
封朔看著那個哭得一抽一抽的,被打得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卻還伸手要去抱母親的孩子,牽著馬面無表情走了過去。
他穿過了那對母子。
耳邊孩子和母親的哭聲都消失了,大街上空無一人,一切不過是他深埋在心底的幼年時記憶罷了。
皇宮。
南邊的秋總是比北方來得晚些,慈寧宮前那株銀杏的葉片方才青黃。
太後枕著金絲軟枕,宮女跪在床榻,輕柔為她捶著腿,一旁的紫金獸口香爐溢出嫋嫋煙霧。
太後歪在榻上,隻覺前所未有的自在。
她十六歲嫁入東宮,剛生下皇長孫,太子就在前往江南治水的路上被暴民殺死。
所有人都覺著她這個太子妃很快就要做到頭了,但先皇偏偏到死都沒再立太子,反而傳位給了她兒子。
懸著一顆心當了足足二十二年的太子妃,才在兒子登基那日,被封為太後。
但她依然不自在,因為上邊還有個太皇太妃壓著她,縱然那是個瘋婆子。
如今好了,這九重宮闕裡,再也無人能大得過她去。
許是因為心裡舒坦,她話音都比平日拖長了幾分:“汀蘭,你說慈安宮那位,是不是已經抵達西州了?”
她的大宮女汀蘭含著笑道:“算算日子,是到了。”
太後嗓音淡淡的:“她倒是個有福的,兒子還想著接她出去。”
汀蘭知道太後想聽什麼,便專撿她喜歡聽的說:“瘋瘋癲癲的,哪算是有福之人?那西州是出了名的貧瘠之地,能跟皇宮比?要奴婢說,這天底下最本事也最有福氣的啊,還是太後您。您把陛下教得好,才讓陛下坐上了那把龍椅。”
太後嘴角笑意深了幾分,顯然對這話極其受用,不過一說到皇帝上,太後又想起近日的煩心事來:“皇兒什麼都好,就是如今迷上了那姓姜的小賤人!”
汀蘭道:“那姜嫔姿色平平,陛下也就圖個一時新鮮,您瞧先帝當年是怎麼寵慈安宮那位的?後來不也險些一杯鳩酒賜死?論姿色,姜嫔給慈安宮那位提鞋都不配,等開春了,又有一批秀女入宮,陛下哪裡還會記得那麼個蒲葦之姿的。”
太後沒接話,當年她生下皇長孫後不久,慈安宮那位才入宮,先皇對她,用寵冠六宮來說也不為過。
太後那時舉步維艱,為了穩住東宮的地位,在宮裡安插了不少眼線,卻聽得一段秘辛,說是慈安宮那位,酷似先皇死去的那位皇後。
先皇的皇後在生太子時難產而去,太後從來沒見過自己婆婆。
她擔心先皇另立下太子,曾買通過在先皇寢點伺候的太監,卻從太監口中得知,先皇每次召慈寧宮那位侍寢,都讓她穿死去的皇後穿過的衣裳,模仿皇後的言行舉止,甚至還要她假裝成皇後,罵自己是個不要臉的狐狸精,爬床的爛貨……
慈安宮那位會瘋,是被先皇這般長此以久給折磨瘋的。
她到後面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先皇的皇後,還是麗妃。
那是個可憐人,但那個可憐人這麼多年一直都踩在自己頭頂,她生的兒子也讓自己擔驚受怕的幾十年,太後現在對太皇太妃可憐不起來。
她撥了撥自己手上的佛珠串子,想到那人已不在在宮裡了,心中才又舒坦起來:“罷了,反正坤寧宮的已經有了,叫她好生養胎,等生下太子,這後宮的女人,誰還能越過她去?”
住在坤寧宮的自然是皇後。
“哀家聽聞姜尚書今日會進宮來看他的好女兒,你給帶路的太監知會一聲,敲打敲打他,姜嫔入了宮就得守宮裡的規矩!作為宮妃,竟然連去皇後宮中晨昏定省請安都不曾,當真是好大的臉!”
*
藏嬌殿。
姜言惜坐在床邊,手裡拿著一件寶藍色的袍子慢慢繡著。
她容貌算不得有多驚豔,但十分耐看,瓊鼻朱唇,秀氣可人。
一身皮子細白如牛乳,頸側幾道曖昧的青紫尤為扎眼,烏黑的秀發垂下一縷在身前,將那痕跡半遮半掩,欲蓋彌彰一般。
貼身的宮女勸她:“您早該向陛下服軟的,陛下最疼娘娘您。”
姜言惜眼中一片清冷,“我為何要向他服軟?”
宮女隻當她是嘴硬,道:“您這衣衫再過幾日就能做好了,陛下瞧見了,一定歡喜得很。”
姜言惜突然丟下針線:“誰說這是給他的?”
宮女趕緊朝外看了看,見殿內並無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氣:“娘娘,這樣的話您莫要亂說!”
她縫一件男子的衣袍,卻不是給陛下的,這不是等著殺頭麼?
姜言惜冷笑道:“我被他不明不白地擄進宮來,如今做件衣服給我父親都不行了?”
宮女一聽這衣服是做給姜尚書的,這才松了一口氣,勸道:“娘娘,您性子何必這麼擰?陸公子已被貶至邊關,您若是想他好過些,就盡量順著陛下吧。”
聽著這話,姜言惜手中的針刺破了指尖也沒察覺到痛意,溢出的血珠在袍子暈出一小塊深色。她閉上眼,眼角滑落一行清淚:“是我害了陸哥哥……”
宮女都快嚇哭了:“娘娘,就當是為了陸公子好,也為您自己,您就忘了他吧,別再提他的名字了,這叫陛下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姜言惜認命一般閉了閉眼,“興許,有一天他膩了,會放過我吧。”
正在這時,外邊傳來宮女的通報聲,姜尚書來了。
姜尚書穿著正三品的紫色官袍,蓄了長髯,更顯儒雅。
宮女趕緊退了出去。
姜言惜看著父親,狠狠哭了一回。
哭完了才說起此番遞信叫姜尚書進宮來的真正緣由。
“父親,我前些日子無意間聽到陛下發怒,好像是楚家犯了什麼事,我怕牽連到您。”
姜尚書道:“楚家如今隻有三爺在朝為官,他在永州上任,能有什麼事會犯到陛下手上?朝中楚姓大臣不少,我兒過分憂心了。”
姜言惜搖頭:“我親耳聽見陛下說了楚昌平三個字。”
姜尚書不由得眉頭緊鎖,想到自己還有個女兒死在了西州,臉色大變,難不成是楚昌平那武夫衝動之下,跑去給姜言意收屍了?
他怒道:“那個武夫,非要逞一時之氣,拖所有人下水才甘心麼?”
姜言惜直覺姜尚書有什麼事情瞞著自己,一番細問,才得知嫡妹被皇帝暗中送去西州大營為妓之事。
姜尚書長嘆一口氣:“家門不幸,那逆女從小就是個心思歹毒的,如今死了都還攪得家中不安生……”
姜言惜並未接話,那日她被嫡妹設計,險些失身於工部侍郎兒子的記憶還歷歷在目。她本以為嫡妹頂多不過是被父親罰跪祠堂,畢竟這麼多年,自己每次受了委屈,嫡妹受過最重的懲罰也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