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尤其是還趴跪在地上的那幾個衛家表姐妹,捂著磕出血的額頭,幾乎以為自己幻聽。弱女子?誰??
我抬起頭,還能看見燕侯沉怒繃緊的下颌。
明明是親眼見我動的手,他卻毫不猶豫站在我這邊。
燕朔偏首:
「你別怕,往後不論什麼委屈,義兄給你撐腰。」
雖是寬慰,卻自有王侯的自矜傲氣在。他燕朔給出的承諾,必定言出必行。
我輕輕牽扯起唇角,有些失神。
燕朔其實真的是很好的一個人。
隻是真的可惜。
前世錯有了那段姻緣。
5
讓燕朔認我當義妹,其實隻是隨便給他找了個報恩的名頭,倒不必真的落到實處。
但當日燕朔不僅為我問責衛家,之後又撥了親兵護我出行,更兼有無數金銀珠寶送到我的手中,甚至在上陽宮中都為我留出了住所。
不僅衛家待我像對真正的王姬那樣小心翼翼,連上陽城的所有人都知道。
衛相遺女,衛滿。
哪怕父親為國捐軀,隻留她一個孤女,也不是誰都能來吃絕戶、能欺辱的。
Advertisement
衛滿身後,是她的義兄,燕地的新侯,燕朔。
6
然而燕朔作為新侯,要處理的事情繁多,兩個月過去我都沒見到他一面。
再等他忙空時,已經是燕地下雪時,他才抽出兩日,要帶我回燕氏祖地祭拜先祖,再在宗祠中掛上我的名字。
這就算正式認下義妹了。
在一個大雪日,我們就輕車簡行上了路。
雖然倉促,但我坐的馬車裡頭卻暖融融的。行路數日,我掀開車簾,風雪吹滾而來,燕朔就率二三親兵策馬在前,神情肅然。
掀簾的聲音在行路中幾不可聞。
燕朔卻瞬間察覺,夾緊馬腹靠近馬車,湧進的風被他悉數擋住,他詢問道:「行路累了?」
我搖搖頭,凝視著他:
「兄長,我不累,但你今晚真得找個驛館好好休息一下了。」
燕朔年方弱冠,正是身強體壯之時,連日大雪中行路也不過是常事。但是這兩月來他日以繼夜地處理政務,收新臣、用盡心力,到現在也不知睡沒睡過一個好覺,眉眼之間盡是疲憊。
全靠著年輕在撐。
所以前世後來不過年長了幾歲,又在戰場上生死來回,二十有幾的年紀就有了頭疾。
燕朔才反應過來,我在說他的疲憊狀態。
卻無所謂道:
「我是燕地之主,又不是那些肩不能扛的軟弱書生,這點苦有什麼吃不得的。」
燕朔本不是聽勸的人,前世我是他妻子,尚且要使些手段,他才肯扭轉心意,早就勸夠了。
如今我不過是義妹,隻是提議一句,自然不能強壓著他睡覺。便不再多言,兀自將車簾放了下來。
隔絕了雪幕和自命不凡的燕侯面容。
瞬間安靜下來。
我本就困倦了,剛好小寐一會。卻發覺燕朔一直策馬逡巡在我馬車周圍,幾番想要和我說話,我不知道還能和他說什麼,無心搭理,隻閉著眼睛假裝不知。
到中午停車吃飯時,我才下了馬車。
卻剛好聽見燕朔在詢問親衛,附近有無好的驛館。
我訝然抬頭,正好對上燕朔如不經意般看來的視線,眼黑如墨。
他下令道:
「午後趕往驛館,休整兩日,養足精氣再走。」
親衛們都已做好此行風餐露宿的準備,一時又是錯愕又是驚喜。
卻見燕朔板著臉向我走來,難免氣悶。
誰能想到義妹這樣脾氣,敢給新燕侯臉色看,徑直摔了車簾。
等到我跟前時,擋住吹向我的風與雪。
卻分明已經是退讓的態度。
不過生硬的一句關心:
「早些上馬車去,小心著涼。」到底還是有些不情願,「往後行軍打仗,一走數月,也休息不得。現在隻是趕兩日路,對我來說算不得什麼辛苦。」
知道他行軍辛苦。
所以前世每次他出徵歸來,我都提盞燈去上陽宮外等他,從春到冬,風雨無阻。
我抬頭笑道,眼眸認真:
「知曉義兄為燕地民眾操勞辛苦,往後自然有你的軍師、你的妻子來勸阻你,可他們不在,就隻好由我這個便宜義妹,來心疼你了。兄長不休息好,怎麼保護我們呢?」
風雪吹亂他的鬢發。
新燕侯卻在凝視我笑顏兩瞬後,袖中的手蜷縮了一下,驟然轉身。
雪野中刻下他急促的步履,我才聽清他硬邦邦丟下的那句話:
「知道了。」
「下次不許對我鬧脾氣了。義妹。」
7
這樣的話,前世他也說過。
當時我與他成婚兩年多,他出徵在外,聚少離多。
又加上燕朔本就不甘心娶我,縱然我一股腦貼上去,關系依舊不冷不熱。
燕侯冷峻,時人皆知。
第一次感到他對我態度松動時,是在春狩。燕國屬地使臣給燕朔進獻了美人,他渾不在意地就頷首。宴會後半截,我不僅話都不和燕朔說,眼風都不多看他一眼。
哪怕燕侯冷峻,但我平素像火一樣,現在卻熄了聲,他也能察覺出不對來。他幾番回眸,所見不過我的冷臉。
但察覺是一件事,肯哄人又是另一件事。
宴散之後,要去春狩的圍場,中間有石階難行。
我不小心絆了一下。
卻被燕朔穩穩扶住。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示意我上他的背。一任君侯,竟肯俯身背我。
千山蒼渺,石階層疊青苔。
我伏在他的背上,聽見的不知是自己的心跳聲,還是他的。
成婚兩年多,所見最多是他匆忙的背影、冷淡的神情,頭一次得如此回應。
一時間竟然想要落淚。
燕朔道:
「本不耐煩美人,但我麾下兵卒尚未婚配,吵著要媳婦,是以才留下他們進獻的美人。」
他又道:
「下次心中不開心,要說出來,你若不理我。」
年方二十的燕侯突然喉中一澀,頭次感到情字折磨,才道:
「我也會傷心。」
8
燕侯本來改了心意,是預備去驛館休整兩天,然而新接到一封政務急信,不得不趕往五羊城。
夜間,雪中行路。
卻遇上了暗殺。
風聲鶴唳,馬匹嘶鳴,緊接著就是刀劍交錯廝殺的聲音。
我蜷縮在車角,渾身冷汗,自知自己不叫出聲,才是真不添亂。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一劍挑開車簾,伸手將我撈了出來。燕朔將我護在懷中,翻身上馬,身上的血一直滲透我的衣襟。我穿過他的肩膀回頭,隻見地上都是橫倒的屍體,雪色與血色滲透。
此地不宜久留。
然而馬匹跑出兩裡地後,我身後的燕朔卻驀然往下一跌,用盡最後氣力牽扯住馬匹,我與他摔落翻滾在雪中。
我從雪裡掙扎起身,隻見他面色蒼白,雙目緊閉,說的最後一句話。
分明是讓我先走。
我自然不能聽他的。
好在我鄉野長大,對馬匹熟悉不過,讓馬匹先臥地,再咬牙全力撐著燕朔上馬,讓他靠著我,重新馭馬上路。
風霜割面,雪野茫茫。
不知道跑出了多遠,我手上被馬韁勒出的鮮血早已凝固。到馬都累死了,我用燕朔腰間的佩刀,割馬取血,自己先喝了口,又哺給燕朔幾口,終於見他面色紅潤了一分。
再用水囊裝了滿滿的馬血,半背半拖著燕朔,往地勢復雜的雪林中艱難走去。
找到了山洞落腳。
又生火取暖,給燕朔處理了下傷口。
他醒來時,我滿臉髒汙,正脫了鞋,足襪上都是凝固的黑血,小腿上更兼有入林時被雪中荊棘劃出的無數傷痕。
燕朔擰著眉頭,神色怔然。
他雖昏迷,但並非無知無覺。遇襲無數次,還是頭一回被女子護著奔行,遁入深林,還有誰哺了他一口馬血,用冰冷柔軟的唇瓣......
他突然一個激靈。
我側臉回望,隻能見燕朔突然又閉上的眼睛。
不過無知無覺慶幸道:
「好在義兄無恙,我剛剛出去抓了雪兔,我已經剝了皮,等會烤來吃。你先喝口馬血暖暖身子,再順著河流下去,有幾戶人家,等雪停了我們就去借宿。」
山洞外冰天雪地。
裡頭卻被火烘烤得溫暖舒適。
女子聲音柔和,不怨不艾,便聽燕朔閉著眼睛道,聲音仿佛也被火烤軟了:
「衛滿,上陽城養不出你這樣的女兒。」
我一怔,才想起來,我在燕朔心中現在是個什麼模樣。
曾怒踹表姐妹、敢割馬喉嚨取血,活脫脫一副草野莽女模樣。
前世是真的對自己這一點很介懷。
因為燕朔掛懷多年的素和公主,和她的封號一樣,是個典雅淑女。那時候我剛嫁給燕侯,說來也算好笑滑稽。曾聽過宮女說過素和公主,便留心打聽過她,意欲模仿,來討燕朔歡心。
學她穿素衣,學她作詩寫賦,不僅對燕朔無用,反倒被宮人笑新君夫人隻會東施效顰。
到後來索性做回自己。
燕朔對我的態度反而好轉了。
但到最後才明白,其實我是什麼性格,於燕侯而言根本無所謂,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都是無用功,都是強求。
如今便隻是低頭笑了一下。
淡淡道:
「我不在上陽長大,自然不能和那些貴女相比。」
燃燒的篝火照亮燕朔半邊面龐,他喉頭滾動了一下,道:
「不是。」
我訝然抬眼。
火光明暗,燕朔看著我,眼中暗流湧動。
「你比她們,都要好。」
9
雪停天亮,我們沿水而下,尋了農戶借宿。
是夜,燕朔卻渾身發燙起來,傷口原本就有毒,能扛到現在,實屬不易。然而村舍沒有大夫,雪天茫茫,要找尋醫師,談何容易。
我託囑村舍老婦人,替我照看病重的兄長,決定冒雪去尋大夫。
卻在轉身時,被床榻上高熱不退的燕朔攥住手腕,一字一頓,從喉中逼出話語:
「不許去。此乃君令。」
我回過頭:
「知不可違抗義兄,然而不得不違抗。若義兄在這裡有絲毫損失,滿滿萬死難辭其咎。」
我掙開燕朔的手,冒入風雪中。
不是不害怕,隻是我覺得我能做到。
前世我甚至能為燕朔千裡尋醫,那時他頭疾發作,我聽聞颍川有一老先生,最擅長頭疾,連夜策馬前去。當時路程遙遠,連親衛都半路失散,但我仍舊找到神醫。
如今隻我一人,但小心謹慎未必不行。
所幸上天庇佑,一路未見豺狼匪徒,徑直行至城中。
拿著我的玉佩,徑直叩響守城將領的門扉,一句話燕侯遇刺嚇得他渾身冷汗,不過小半個時辰,全城最好的醫師都被拎出來,怕引人注目,將領特地挑選了小批精銳,一路疾行至村中。
好大夫好藥,燕朔又正是身強體健之時,燒很快就退下去。
但是為了休養,不易挪動,還是暫時落腳於這小小村舍。
然而燕侯傷好,眾人都沒松口氣。
因為整個村舍都凝結在他陰沉的臉色下。
他傷剛轉好,就問責於我,氣極怒極,
乃道:
「當日遇刺,讓你棄我先走,你不走。昨夜大雪,夜中惡狼雌伏、流民逃竄,我下君令命你不許出門,你也要出去。你知道自你走後,我臥榻時全是恐慌燒心,盡數怪自己無能,若你有分毫閃失,你讓我怎麼對得起衛公!」
我別過頭去。
一聲不吭。
此情此景,竟如前世一般別無二致。當年為燕侯千裡尋醫,尋回神醫後反遭他一通斥責。
我當時犟著腦袋道:
「若我父親知道,我肯為君侯用心效忠至此,也隻會欣慰,何來不能與他交代一說!」
堵得冷冽燕侯一時啞口無言。
臨走前他才恨恨放下話道:
「那你便真不管我死活。你若死了,我也不必苟活。」
這樣回想起來,一時竟然發呆。
燕朔那時這樣生氣,裡頭究竟有對我的幾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