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燕侯為了報恩娶我,卻對我冷淡多年,我成了上陽聞名的無寵侯夫人。
他為心上人衝冠一怒,連下十城,卻讓我淪為燕地笑柄。
預備同他和離那晚。
我重生了。
重回了燕侯當眾被逼報恩娶我那日。
我盈盈一拜,婉拒道:
「我之品行,不配為燕侯夫人。」
「不如,燕侯收我為義妹。」
1
上陽內外城門大開,率先進城的兵卒策馬呼告全城:
「大戰勝,燕侯歸——」
「燕侯勝歸——」
燈火從內城巍峨的上陽宮到外城的長街坊市全都漸次亮起,不僅上陽宮中為迎接燕侯而忙成一片,燕地民眾也全湧到街上,隻為一睹雄主英姿。
誰不知道,燕地之主燕朔,此次出徵連奪十城,被譽為天生將星?
然而這場戰役,最為人津津樂道的。
是它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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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侯為了被困關中的素和公主,不惜連夜點兵出徵,一舉攻下十座城池,隻為帶回素和公主。自古名將配美人,燕侯不過二十出頭,金戈鐵馬、意氣風發,素和公主同樣也是中原有名的美人,誰聽了不說一聲亂世良緣?
若我並非燕朔過門多年的妻子。
我也會歡喜這樣的故事。
往常燕侯歸來,不論戰役大小,不論多晚,哪怕下著大雪,我也會踩著雪提早數個時辰去城門外等他。可我現在不過坐在宮內傍高而建的白露臺上,俯瞰著燈火通明的上陽城,有些失神。燕侯親衛黑甲軍長長的進城隊列中,護送著一頂素白色的轎輦。
我知道那是誰。
那是素和公主。
便可知曉,燕朔一定身騎烏骓護在她左右。
上陽宮的宮娥捧著託盤奔走在長廊上,興奮地交頭接耳,夜風把她們的聲音送到我耳邊。
「不知素和公主是怎樣的女子,能讓君侯一得知她被困的消息,連夜點兵出徵,甚至將十座城池的府庫都給素和公主當私庫。真是天大的偏寵,羨煞天下女子。」
「我聽宮裡侍奉的老人說,素和公主不僅如神女般美麗善良,更是陪伴過君侯艱難的少年時光。多年離散,一朝相聚,無怪君侯如此行徑。」
如此佳話。
卻不知哪個小宮娥訥訥一聲,突兀道:
「可是君侯早就有君夫人了呀,她那樣喜歡君侯。現在這樣,君夫人該如何自處呢?」
上陽宮眾人知曉兩件事。
第一件,燕侯為了報恩,將已故忠臣留下的女兒,娶為君夫人。
第二件,君夫人並不得燕侯心意。
我知道燕侯是為了報恩娶我。
但我卻是懷著一顆愛慕之心,嫁給的他。我從小就被寄養在鄉下,長於鄉野,到十五歲才被接回上陽,自知不如燕地貴女,更比不得傾倒中原的素和公主。
然而我足夠喜歡燕朔。
我能耐下心思學繁瑣的宮廷規矩,做不拖累他的君夫人;能為他的傷病驅車千裡尋找名醫,差點被大雪凍死;能在他每次戰歸之時,都守在上陽宮提一盞燈,笑盈盈地恭賀他戰歸。
燕朔冷淡,並不要緊。我娘說,人心都是靠真情捂熱的。
我總說,這些年並非做的都是無用功。當年新婚夜,燕朔甚至不願多看我,但如今也能同榻而眠。
然而數月之前的夜晚。
他收到關中密信,驟然從床榻上起身,抓過寶劍、穿戴盔甲,隻留給我一個奔赴門外浸入夜色的背影。
此後戰報不斷。
奪一城、奪五城,迎素和公主,燕侯衝冠一怒,天下佳話一則。
我才知道。
燕朔原是有心的。
隻是衝冠一怒,並非為我。
才知道。
天地姻緣,自有定數,強求不得。
2
燕侯歸來,料想應酬慶功少不了,和燕地朝臣的見面少不了,我便回了寢宮一邊翻宮中賬本一邊等他。
看賬本才看了個開頭,就聽見外頭宮娥俯低行禮的聲音。
我抬起頭。
隻覺夜風吹滾過珠簾,直直地向我襲來。燕侯大步就進了寢宮,腳步甚急促,直到到我面前三步,才緩慢停下來,一雙眼凝視著我。
快要有一年沒見了。
燕朔風塵僕僕,銀甲帶血,黑了、瘦了,眉眼卻越發堅毅,越發有意氣風發之感。
我一句君侯含在口中,他卻突然上前,單腿屈膝跪在我身前的平矮榻幾前,伸手越過榻幾鉗住我的臉,熱燙的吻就急匆匆地落在我眼上、臉上。
我想側過臉去,卻半分掙扎不得。
榻幾上堆滿的賬本被他嫌礙事,一並推掃到了地上。
在燕朔出徵之前,是我與他關系這些年來最好的時候,正處於冰消雪融之初,燕朔雖逐漸得趣於床榻之間,卻頗為自制,從未像現在外顯出來,在宮娥面前如此情熱。
我逐漸喘不過氣來。
卻突然聞見他脖頸中一股冷香。
這香少有,千金難買,早年間我父親為了彌補我不在他身邊長大的過失,曾買下一寸送我。之所以高價,因此香為素和公主親手所制,似梅似雪,一下子將我從意亂神迷中拉了回來。
如同一捧冷雪,劈頭蓋臉砸在我身上。
耳鬢廝磨間,燕朔低啞道,「出徵多月,所獲城池多瑰寶,我讓素和挑了最好看的,給你裝了十多輛馬車帶回來,不知你想先看哪個?」
我將他的臉推開一寸,終於有一絲喘息的空間。
卻道:
「君侯,我——」
他沒聽清,又湊上來,想要吻我,卻聽見了我重復說的那句話,瞬間僵住。
我眼裡帶淚。
也很驚訝自己竟然真的說出了那句話。
我說:
「君侯,我想和離。」
鐵甲生寒,燕朔原就因為我沒去接他而不滿,再三索吻被拒,此刻便是面色陰寒。他驟然站起身來,一半難堪一半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鬢發凌亂,卻是從那堆賬本中,抽出了一紙和離書:
「和離書我早已讓人寫好,這些年你我過得都不暢意,我也未給燕地皇室增添子嗣,是為失德。若是今晚籤了和離書,我明日早晨就走,除了我原本的嫁妝,我什麼都不帶走。」
我伏倒在地。
卻聽燕朔盯著我道:
「你不暢意?」
我忍住酸澀,安靜抬頭,道:「是。我不暢意。」
燕朔抿著唇,臉色難看得無以復加,他將和離書揉擲在案桌上,猶覺不解氣,拔出佩劍一劍將和離書和案桌都一同砍斷。
他森森開口:
「你不暢意?」
「當初不是你們衛家,借你父親之死,逼我娶的你嗎?」
我伏跪在地,難堪得抬不起頭來。
若非衛家挾恩求報,燕朔根本不會娶我。
這段姻緣,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3
燕朔氣怒奪門而走,我睡前臉上都是淚痕。
醒來卻發覺不對。
我一身缟素,連丫鬟都穿著一身白,衛家的嫂嫂將我抱在懷中,勸我節哀。我摸了摸眼睛,也是腫的。
此情此景,若非是夢,不然我不得不信,我重生了,回到了我父親的喪禮上。
這一年,我才十六歲。
剛從鄉下被接回上陽城,不過半年,才剛對父親生出依賴親近之心,他就為護剛即位的燕侯燕朔而死。
也就是在這一年。
衛家的族老,逼來扶棺送行的燕侯,娶我為妻,以讓衛家在燕地更上一個臺階。
前世我還隻是個剛入上陽的小丫頭,不通事理,因父親之死哭紅了眼睛,隻知道這夜過後燕侯要娶我。
直到成婚後,才知其中原委。
燕朔是想報恩,但絕非以娶我的方式。
晨露微涼,我往靈堂趕去,不過為了避免重蹈覆轍,重結惡緣。
氣喘籲籲趕到時。
才見靈堂氣氛僵持,緊繃如弦。
族老不肯蓋棺,哭號不已,對燕朔道:「若是不娶我衛家女兒,她父親死都不會瞑目,這棺材我們合不上!將這合不上的棺材搬到上陽城門去,讓人看看新燕侯究竟是怎樣的人。」
燕朔就站在一旁,二三親信。
俱是臉色難看。
圍觀之人眾多。
燕侯即位,周圍諸雄虎視眈眈,內憂外患。這樣的要挾雖然無賴,但可謂有用。
一代王侯,竟然被當眾挾恩逼迫至此!
幾乎在他要應下的瞬間。
我突然闖入靈堂,伏跪在地。
我搖頭道:
「報恩方式千萬種,我一個鄉下養大的丫頭,什麼都不懂,這樣的品行才能,哪裡能當燕侯的妻子。」
我抬起頭,才第一次迎向燕朔詫異的目光。
忍住眼淚,輕聲道:
「不如,您收我為義妹。」
族老瞬間變色,圍觀眾人卻連連點頭,燕朔和身旁的親信也緩和了面色。
多個不相幹的義妹,總比多個妻子,受衛家這種急功近利的姻親桎梏好多了,還能成全新燕侯善待功臣遺女的名聲,自然再好不過。
燕朔不過沉吟一刻,當場應下。
「因我之故,讓你痛失慈父,我無力彌補。但往後我便是你血脈不同的兄長,我燕朔必庇佑你一生一世。」
我知燕侯重諾,日後必定會如他所言,盡力照拂於我。
不過沉默了一瞬,俯身謝恩,心上那塊歉疚的石頭終於重重滾落在地。
從此,我與燕朔,不必因為一紙婚約,彼此糾纏不快多年。
燕朔有他的心上人。
我也可以去找真心悅納我的良人。
如此才算撥亂反正、從此兩清。我長舒了一口氣,預備離去時,卻被燕朔喊住:
「等等。」
我回過頭,隻見他擰住眉頭,像是困惑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挽留。
深深凝視我一眼。
然而終究出口不過一句:
「夜深露重,義妹小心。」
4
新任燕侯不僅為已故忠臣親自扶棺送葬,還將忠臣遺女收為義妹,誰看了不說一句王恩浩蕩?
紙錢揚路,正是將棺柩抬出門、入土為安的良時。
我並不是第一次經歷父親的喪禮了,隔世再經歷一次,心上仍然有鈍鈍的悲痛。
身側卻有細細的闲言碎語襲來,聲量低弱卻有意能讓我聽見。
是衛家幾位關系並不親厚的表姐妹,正因我前頭拒了燕侯婚約、違背族中意願一事不爽利:
「果真是鄉下養大的泥丫頭,族老給她謀的多好一親事,好好的君夫人不當,趕著揀一個不值錢的義妹,笑死人了。」
「聽說她是克命,她父親才把她送到鄉下去的。你看,果真如此,她才回了上陽半年,就將父親給克死了。」
「可惜衛相,一條命不過換來這些——」
這句話還沒說完,我伸起腳就踹在離我最近的那表姐妹腿彎,收起腳又踹向一人,她們沒料到我竟敢當眾動粗,全都痛呼疊摔出去。
回眼看我時都是不敢置信。
此次喪禮,君侯親臨,燕地權貴全都來吊唁,況且這時的我剛回上陽,最怕別人說我鄉野做派,自卑謹慎,輕易不和人起衝突。
誰能想我竟敢當眾踹人。
這裡的動靜大得讓所有人都轉過頭來。
前側的燕侯與族老側目,正好見到我收腿的動作。又蹲下身子,一手扯著一個表姐妹的衣領,摁著在我父親靈前磕了數個響頭。
一時間都是女子痛呼哭泣的聲音。
族老氣紅了臉,指著我罵道:「衛滿,你豈敢在你父親靈前如此無禮!」
然而燕朔卻突然側目看他一眼。
不過是平淡的一眼,族老瞬間冷汗連連。
衛相獨女,燕侯義妹,等同王族,豈是他能夠指責的!
我松開手,指間還有因用力而從衛家表姐妹頭上拽下的頭發。
直起身正見燕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目睹我所有粗野行徑,前世在他面前小意迎合,知他不喜女子如此莽撞。
然而不過頓了一瞬,與燕朔對視了一眼,垂眼剛想陳述原委。
若非她們言語牽扯侮辱到我父親,我不會生氣至此。
卻見燕侯向我伸出手。
將我扯了過去,護在身後。
他扭頭看向衛家人,唯有一句森冷問責,斬釘截鐵。
「衛相剛為國捐軀,你們衛家究竟是怎麼苛待我義妹的,逼得她一個弱女子在父親喪禮時,不得已如此失態!」
局勢調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