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然而前世不可追尋,答案已經不可得知。
我抬起頭。
燕朔本還要繼續問責,卻在看見我眼底懸有的淚意,語氣陡然一收。
我悶聲道:
「知道了,義兄。」
10
將領獵了野鹿,在農舍小院炙烤分食,農舍的老婦人又挖出兩壇陳酒。
諸人圍坐火邊,氣氛難得松快起來。
我小抿了兩口酒,回頭去尋燕朔的位置,他雖居主位,卻靠在陰影中,借著火光在看一把匕首,面色平靜,與周遭喧鬧格格不入。
那把匕首我認得,是之前死於雪中刺殺的燕朔親衛所有。
燕朔即位這一年,不可謂不艱難,明爭暗鬥刀光劍影,無數擁戴他的親信忠臣因此而死。人道新燕侯手段狠厲,雷厲風行。都忘了,他甚至還未弱冠。
我小心挪過去,遞給他一杯綠酒:「好喝,君侯不妨一嘗。」
燕朔抬頭,所見不過我一笑,回身又加入火邊酣談的氛圍之中。
仿佛剛才一笑,浮光掠影。
淡淡的,卻瞬間將他從仇恨的氛圍中掙脫出來。
火堆旁邊,守城將領旁坐著的幾位年輕武官,推搡著其中一位紅著臉的青年武官,他借酒下肚,才朝我開口:
Advertisement
「滿滿姑娘,城中有罕見綠梅,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某願陪同一觀。」
青年眉眼湛湛,赧然正直。
我眼睫一顫。
是了。
我無婚約在身,遲早要相看夫婿,眼前青年出類拔萃,先相看也未嘗不可。
卻聽身側咔噠一聲,眾人驚慌側目。燕侯將匕首砍進鹿骨中,切肉切出操拿兵戈的氣勢。
燕朔鳳眼一抬:
「不知下關城防將士都這般憊懶,還有闲心賞花?況且風大雪大,我義妹千金之軀,被吹壞怎麼辦?」
年老的將領連忙出來打圓場,先斥責青年武官莽撞,又開了新的話路。
場面又活絡起來。
不知誰借喝了酒大著膽子,問燕朔:「不知君侯,可與平常兒郎一樣,也有意中女子?」
火堆噼啪。
等了數刻。
燕朔遲疑道:「有。她不似旁人,更鮮活,膽子大,敢對我哭鬧下臉,卻是個很好的姑娘。平生二十年,這樣頭疼卻歡喜的感覺少有,想必這就是中意。」
我側目看著火堆,一時竟有些發愣。
隻知素和性格典雅溫和,似乎和這些描述都對不上。
適逢村舍老婦人來添酒,小聲自語道:「君侯未娶妻,滿滿姑娘也沒夫婿。可惜君侯有意中人,二人又是義兄義妹。那天夜裡來敲門借宿,還以為是哪裡逃來的貴人新夫婦哩。」
聲音不大,散末在火堆燃燒的輕煙中,不知落入誰的心中。
後半場我話便少了。
綠酒就飲得格外多些,半醉半醒間,有人拿掉了我的杯子。
我眼睛都睜不開,下意識攀住他的臂膀,卻覺那人身軀突然繃緊。
凝視我許久,才伸出手背輕輕擦拭我臉上的酒痕。拿慣刀戟的手,一時間輕柔又耐心。
我費力地睜開眼,隻看進燕朔黑沉的眼眸,滾燙如星子。
茫然一聲道:「義兄。」
瞬間驚醒了他。
他是她名義上的義兄。
君侯未娶妻,滿滿無夫婿。但滿滿,對他不過義兄情誼。
燕朔一顫,松開手,驟然起身後退兩步。
他逾矩了。
11
夢到前世了。
燕朔生而尊貴,性格最是傲氣,最恨被人脅迫,最厭惡被人勉強。
衛家哪怕將我推上君夫人的位置,也沒得什麼好處,反而被燕朔記上一筆,衛家有官職的都被揪住錯漏架空罷官,隻有王室姻親一個空頭銜。
我畢竟父親為國而死,燕朔倒沒睚眦必報到我頭上。
隻是成婚頭幾年,他本就出徵在外,聚少離多,就算回了上陽,眼風都沒帶掃我的。
可我畢竟喜歡他。
便時常向燕朔最敬重的乳母請教。有時因燕朔給的一點甜頭而雀躍,有時因為做錯事惹怒他而懊惱。
她隻笑著看我道:
「君夫人,君侯是喜歡你的。隻是他自小傲氣,還要多等他一些日子。少年夫妻,君侯又犟,總要時間來磨合。」
我猜想她隻是為了哄我開心。但我並非無知無覺。
就拿每次迎他戰勝歸家一說。
成婚初年時,我等在上陽宮門口,柳絮都吹了我一臉了,他能硬生生騎著馬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過去。
到後來見我會微微頷首,說兩句話。
更後來些,冰消雪融,他還沒到宮門口,就翻身下馬,看著我朝我大步走來。隻是冰消雪融的時間不長,就有了素和的事情。
這次夢中。
我夢見的仍然是燕朔乳母的居所,隻是並沒有我的出現。
高高的玉柳樹下,乳母坐在她常坐的那個位置,而我曾坐了無數次的位置上,是面色難看的燕朔。鐵甲未換,一身疆場徵戰之氣,卻失魂落魄。
天階夜色涼如水。
乳母看透他的心思,卻故作一問:「君侯連下十城,帶素和公主而歸,人生得意之時,為何到老身這裡鬱鬱寡歡?」
燕朔抿直了唇。
從牙縫中逼出一句話,字字鑽心疼:「得勝之後歸心似箭,不願多逗留一日,日夜兼程趕回來,隻為早見她一面。結果她同我說,要和離。她說,這些年她過得不暢快。」
說到和離二字。
他幾乎恨不得起身,將眼前的玉柳都給砍了。
乳母又問:「那君侯可知,為何君夫人此時才說和離?滿城都說,君侯為了素和公主開戰,又帶著素和公主回來,夫人會怎麼想?」
燕朔攢眉抬頭,疑惑反駁:「不知道哪些個窮酸書生,給我編這麼個如此荒唐可笑的故事。兩地開戰,數十萬將士的性命,我堂堂丈夫,怎可能為個女人如此興師動眾。這樣風言風語,聽過就算了,那些蠢貨信也就算了,滿滿如此聰慧,怎會往心裡去?那日關中密信,乃是眼線傳信於我,道關中李氏父子不在,可趁機攻打奪城。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當然不能放過。素和也被困關中,剛好一並救下,她雖不與我一個姓氏,到底是我父王的——」他忽然噤聲,隻改口道,「與我血脈相連,救下何妨。這些朝堂政事,宮廷秘聞,何須與婦人道也。」
老乳母道:「她並非隻是婦人,君侯,她是你的妻子。若有隱瞞,必有間隙。若君夫人感到不爽利,也必定是你做得還不夠。」
燕朔默不作聲。
成婚初年是他傲氣,後來日久天長,雖知滿滿的好,但仍舊我行我素,如今想來,處處是迫得她討好,凡事讓她遷就。她不快意,是他的錯。
許久才道:「我把和離書撕了。天亮我就去找她。我喜歡她,我不和離。」
玉階涼透,風塵僕僕而歸的燕侯,坐看漫天繁星。
平生不愛被勉強。
平生不愛讓步。
卻頭一次如此慶幸,曾被挾恩相報,成此婚姻。從此有一所愛女子,萬裡好江山,不必寂寞。
12
天亮之後,我怔忪而醒,不知夢裡是真事,還是我臆想做夢得出。
往外走的時候,正好遇見燕朔在操練那些年輕武官,一個個累得筋疲力盡卻又不敢叫苦喊停。
見我出來,燕朔回頭,喊了我一聲:
「滿滿。」
燕朔傷已經大好,決意啟程,眉眼之間盡是銳氣,便可知曉回去之後要清算此次暗殺背後之人,朝堂又有變動。
我不放心,又檢查了一下燕朔的傷口:「義兄,還是勿要太過操勞。」
數日相依逃亡,加上我原本對他就有夫妻記憶,姿態動作難免熟稔。
反倒是燕朔,一點也沒不適應,平常地攏好衣襟,垂眼看我,忽而道:
「此次未回祖地,祖祠中也沒來得及上你的名字,滿滿喊我義兄,其實於理不合。」
我才注意到,他今晨開始,就沒喊過我義妹,倒是喊我的閨名,滿滿。
前世燕侯,就喜歡如此稱呼我,一聲聲地喊我,滿滿,滿滿。
我壓下心中一絲異樣。
改口叫他:「君侯。」
方見燕朔松開了眉頭,仿佛一層十分在意的枷鎖解除,很難得地抿起唇笑了下。
卻聽外頭有車馬停卻聲,轉頭望去,小小村舍竟然一下蓬荜生輝。
寶馬香車上正下來一素衣美人,婢女攙扶著她,還沒開口就冷香襲來,一下就讓我知道了她的身份。
中原漢室之後。
素和公主。
她一見燕朔,就伏倒在地哭泣:「幸得燕侯在此,求救我一命。」
13
沒想到這次陰差陽錯,燕朔要帶我回祖地上王室族譜,遭遇刺殺,更改了原有的軌跡。
讓我們竟在這裡遇上了途徑此處的素和公主。
如今天下漢室衰微,素和公主美貌無雙,垂涎她美貌的人不少。冀州袁將軍一大把年紀了,卻還恬不知恥地求娶素和公主,卻因袁氏勢力,素和公主還不得不嫁。
如今遇上燕侯一行人,如遇救命稻草。
亂世不易,尤以女子為甚,素和公主傾倒中原的名聲,未嘗不是毒箭。
燕朔無見故人之欣喜,倒是先頻頻看我幾眼,才思忖應允。他原本要趕往五羊城,現在帶著女眷自然行路不便,就從城中調配了一支隊伍,護送我們回上陽,自己快馬先行。
如此分道揚鑣,各自為路,才是上解。
才行了半日路。
卻聽見外頭有疾馬聲來,跟隨馬車旁的士卒吃驚道:「君侯。」
我掀開車簾,雪氣和燕朔身上的氣息一同進來。
他眼睫上有雪。
因呼氣而倏爾融化。
燕朔道:「救素和並無旁的意思,一是她年少時曾作陪過我與母親,有兒時情誼;二者,我與她一父所出,她的母親曾是我父親的歌姬,被轉送給漢帝時不知有身孕,生下了素和。我兄弟姐妹雖然眾多,但畢竟是手足,總得救上一次,此乃後宅陰私,王室醜聞秘辛,本不欲告訴你,但我怕你多想。」
這番解釋說完,燕朔長舒一口氣,又解下腰間虎佩給我。
凡持虎佩者,於燕地境內,如燕侯親臨。他道:「我不在的時日,拿著虎佩,無人敢欺你。誰敢對你不敬,格殺勿論。」
說完,深深凝視了我一眼。
便欲勒馬回頭。
他半道奔赴而來,風雪加身,隻為說這樣一番話。
然而前世,我隻要這樣一番話。
就已經足夠。
此次一走,怕是又要行軍打仗,數月半年不見,戰場刀槍無眼。
我幾乎分不清前世今生,隻是直起身來,喊住他:「君侯。」
燕朔於風雪中回頭,見我恬淡一笑。
我道:
「路上小心。我在上陽城等你勝歸。」
便如從前每一次一般,在上陽宮門口,提燈等他回來。
好好的,回來。
14
燕朔一去,果真又是戰事幹戈。
上陽城中雪停春來,花謝又夏至。
知曉素和公主與燕朔的真關系後,每每想到前世因素和公主氣悶時,不免覺得好笑。燕朔戰事繁忙,卻仍然會給我寄信,每到一封,開首便是,滿滿敬啟。
我並非無知無覺。
他行事風格越來越像前世的燕朔, 或許他也早就記起來了, 他同樣和我有前世的記憶。但這並非壞事,這恰好是上蒼給的一次重來的機會。
到天轉涼時。
燕朔的書信就停了, 料想他已經在羈旅回來的路上了。我從坊市買完東西, 想著明日差不多就可以開始在上陽宮迎接燕朔了。已是暮時,千燈入戶。
卻聽見身後有人喊我,不過一句滿滿。
我驀然回首, 有些不敢置信。
長街盡頭,市井煙火氣氤氲,燕朔一身鐵甲, 格格不入地站在那裡,遙望著我。他回來得要比預想得早許多。起先還是大步向我走來,急匆匆的, 越走越快,到最後竟是跑了起來。
一晃眼,他就到了我的面前。
抱起我的腰肢,將我在空中旋了一圈,才戀戀不舍地把我放下。
「很想你,滿滿。」他道, 「比攻下十城時還要想你,才知相思入骨。」
一句話,已經是徹底坦白。
燕朔也想起了前世。
然而這場戰役,最為人津津樂道的。
「似偏」「前世是我不辨明珠, 是我如蠢物般自傲,冷落忽視你多年。一直到後來,都是滿滿你在遷就我。我在夢中才逐漸開始記起前世,原來我教滿滿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每每想起來,恨不得回去揍從前的自己兩頓, 你今生不願嫁我, 反認我做義兄也是理所應當。可是滿滿,我心悅你, 我做不了你的義兄。就算沒有記起前世,也做不了你義兄,我還是會心悅你。」
他垂下首, 額頭相抵, 眼角竟有水光:
「不知我們滿滿, 願不願意給我一個重來的機會。」
風聲順著長街湧過去。
將誰家新曲傳得更遠。
我沒有說話,隻是注視著他。不過往後退了兩步, 微微屈膝, 盈盈巧笑:「恭迎君侯勝歸。」恰似從前無數次, 等待燕朔歸來時的那句話。
四目相接,心有靈犀,已經是答案。
嶄新的一生, 我願意和他重新開始。
燕朔在我身前俯身,竟是要背我回上陽宮。
我感受著身下沉穩年輕的身體,終於聽清新曲裡的那句詞。
偏偏正好是一句。
似曾相識燕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