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嘖,都說崔家女賢德出眾,依我看,也不過如此。」
三房的三叔。
「怕是崔公死去多年,臨死前交代的話都忘了。」
我爹臨死前交代你們照顧我,也沒見有人記得啊。
「姨母,您是這侯府的主母,可不能不管事呀。」
是嗎?把我關去別院時,可沒人說一句我是這侯府的主母。
在場唱紅臉的,唱白臉的,一人一句。
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我一聲不吭。
隻想著得跟雲芝說一聲,下次再有人來,茶都不許奉了。
「崔氏!」婆母猛地一拍桌,「你究竟何意?!」
嚯,發脾氣了?
我繼續喝茶。
「目無尊長,態度輕慢,是主母該有的樣子嗎?!」
我眼皮都懶得抬。
「崔妙儀,你……你怕不是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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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麼?
和離?
還真說對了!
茶盞在桌案上叮的一聲——
我抬首,站起身。
10
「母親說得極是。」
「妙儀目無尊長,態度輕慢。」
「上不孝母,下不教子,無能治理侯府上下」
「請予妙儀一紙放妻書,讓妙儀歸去罷!」
我屈膝福身,不等眾人反應,就喚雲芝。
這幾日我早就準備好了ṭũ₃。
眾人隻知這些年侯府日子越過越好,卻不知我在其中花了多少心血。
接下來的幾年,是沈淮之仕途最重要的幾年。
用「花錢如流水」來形容毫不為過。
上一世,我幾乎補貼上自己的全部嫁妝,才堪堪夠用。
這次,這中饋,誰愛掌誰掌!
我當著眾人的面,將賬本全部交給婆母。
喊來管家,將各庫房的鑰匙悉數歸還。
這些年手中的田契、地契、鋪面,也一並清點。
最後一個福身:
「妙儀既無能耐,又無福氣,執掌侯府。」
「正逢侯爺娶新婦,母親必能尋得良人Ṱůₗ。」
「我與侯爺,便好聚好散,再生歡喜。」
偌大的院落,寂靜無聲。
少頃,啪——
沈淮之砸了手中茶盞。
11
原打算來「會審」我的人,訕訕離去。
沈淮之留下來,發了很大一通脾氣。
他大約是想和我吵架的。
但我並不想同他吵。
不值得的人,多給一個眼神,都是在揮霍自己的生命。
「你莫要以為以『和離』為要挾,我就會讓步!」
「杜稚本侯非娶不可!」
我聳聳肩:「娶唄。」
「你我夫妻十幾年,想要和離?做夢!」
我癟癟嘴:「那就不離唄。」
「你……」
沈淮之氣得手都在抖,最後一甩袖。
離開時幾乎將門都踹翻。
「夫人……」雲芝又擔憂地湊過來。
我悠悠地倒了盞茶。
和離,哪兒那麼容易呢?
我父母早逝,我在京城無依無靠。
和離書須得沈淮之和婆母共同籤章。
可沈淮之今年剛任工部侍郎。
他若隻是娶杜稚,尚可用顧念「兒時情誼」來粉飾太平。
但他若為了娶杜稚,與我和離。
高低得被參幾本。
婆母呢?從入府起就盯著我的嫁妝。
我父親隻是無甚背景的太子太傅,我母親,卻是出了名的江南首富之女。
我出嫁時,紅妝十數裡,轟動京城。
若和離,我豈不是要帶走那些已在侯府囊中的嫁妝?
這次當眾發難,我本意就隻是想決絕地割出掌家權。
隻是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
12
婆母竟然同意杜稚進門了。
據聞那日回去,她在房中怒氣衝天:
「她以為她是誰?」
「我忠勇侯府,還離不了她了?!」
第二日,就對沈淮之松了口。
我了解婆母。
她大約和沈淮之一樣。
認為我眾目睽睽地提「和離」,是以此為要挾。
幹脆反其道而行之,想倒逼我認錯。
可惜,算盤落了空。
李嬤嬤隔三差五地來「匯報」婚事進程,我不理。
沈灏隔五差六地來鬧一場,我無所謂。
婚禮那日,婆母臉色難看極了。
尤其不知是哪個下人辦錯事,將帖子發到了杜稚的前夫頭上。
那前夫也是個妙人,竟還來了。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婚禮第二日,婆母便賭氣似的,當著我的面,將賬本、地契等一應交給杜稚。
挺好。
再也不用拿自己的嫁妝補貼這一家子白眼狼了。
杜稚同上輩子一樣,人嬌,嘴甜。
沒幾日將婆母哄得眉開眼笑。
沈灏也十分喜歡她。
畢竟,她不會催他讀書,亦不會管他是否晚歸。
很快,我這方院落就幾乎被人遺忘。
沈淮之忙著與他的新夫人新婚燕爾。
沈灏忙著滿京城吃喝玩樂。
婆母忙著與新媳婦「情同母女」。
我呢?
夜晚降臨時,我換了身衣裳。
從隱蔽的小門走出了侯府。
13
婆母慣來看不起我。
在她眼裡,盡管侯府已經有三代無人在朝中為官。
那也是簪纓世家。
我父親雖是太子太傅,卻空有文人風骨,竟娶一個商戶女為妻。
我這沾了商戶女血脈的,能入她侯府。
該燒高香。
可偏偏就是我身上的商戶血脈,讓我將侯府那點微薄的產業越盤越大。
那扇小門,便是從前擔心被她嫌棄身上沾染「銅臭」,有些事情又不得不親自出門處理。
特意留下來的。
卻不想,成為了我通往自由的一扇門。
「你是……」
上座的長公主面露驚詫,「忠勇侯夫人?」
我搖頭:
「殿下,臣女,前太子太傅崔恪之女,崔妙儀。」
14
我不隻擅經商。
我的父親是備受景仰的太子太傅。
從小,我跟著父親博覽群書,三歲成詩,七歲成章。
十歲那年,一篇《江南賦》在京城廣為傳閱。
隻是父親說我到底是女兒身,不宜太過招搖。
隱去了我的名諱,說是他在江南的一位學生所作。
我也曾憤懑。
曾立下豪言壯志:「此生必不輸男兒。」
可嫁作人婦後,我不得不收起書本,挽起發髻。
掌中饋,奉公婆。
教子女,侍夫君。
侯府二十年,再回首,已然不記得當年模樣。
這輩子,我會找回自己。
長公主一直致力於推進女學,求賢若渴。
侯府忙著娶新婦時,我匿名給她寫了三封信。
不出所料,她要見我。
見我之後,她也並未因為我的身份有所顧忌,反倒非常驚喜。
「侯府夫人賢名遠播,世家婦之典範,想不到,竟有此才思。」
「且,有此膽識!」
我應她所需,化名「衡先生」,遊走於京城各大茶館。
不出一個月,京中出了名女先生,博聞強識,談古論今的消息,傳遍四方。
每日我由小門出入,出去之後換衣裳、掩面巾、改聲色。
竟從未被人發覺。
三個月後,侯府裡的侯夫人依然無人問津。
長安街頭的「衡先生」,炙手可熱。
又三月,長公主與我談話:
「妙儀,接下來的路,你的身份恐怕多有不便。」
「是否需要本宮助你和離?」
我福身:「家中小事,不敢勞殿下費心。」
「殿下,請再等我一個月。」
事實是半個月不到,我的機會就來了。
15
嫁入侯府大半年,杜稚終於又有孕了。
沒錯,是「又」。
她跟了沈淮之十年,其間有過三次身孕。
但每一次,都被她一碗落胎藥送走。
用沈淮之的話說,她鏗鏘又冷毅。
寧死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個無名無分的外室子。
「她畢竟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女,不像你……」
不像我,母親是個商戶。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夫君,和婆母一樣。
一直瞧不起我。
我生下沈灏後,再無所出。
侯府嫡系這一脈,人丁稀薄。
杜稚這麼一懷孕,舉家歡騰。
直到有一日,杜稚在我這裡喝了一盞茶。
回去之後下腹疼痛,迅速見了紅。
我的院子,再次浩浩蕩蕩地坐滿了人。
「崔氏,想不到你竟如此狠毒!」
婆母為首,將留有藥物殘渣的茶盞往桌上一放:
「我侯府念在你嫁來十四年,兢兢業業恪守本分,給過你多次機會!」
「這半年你不去我西廂房,不侍奉夫君,不管理內務,連灏兒都不顧……」
「這些都罷了!」
「今日,你竟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下得去狠手!」
我並未將主座讓給婆母,環視眾人:
「所以,你們打算如何?」
婆母一揮手:「淮之,寫休書!」
果然。
我笑了笑。
馬上有人遞紙筆給沈淮之。
沈淮之深深地看我一眼:「妙儀,是你欺人太甚,怪不得我。」
提筆便要成字。
「夫君,未免太急了些。」
我站起身。
雲芝馬上跪下:
「老夫人、侯爺,今早杜夫人過來之前,公子來過一趟。」
「不隻是杜夫人的茶盞,清儀苑所有茶壺都被下了藥。」
「請老夫人、侯爺查驗。」
雲芝端出來幾個茶壺。
接著又有下人跪下:
「這是剛剛從公子房中搜出的藥包,請老夫人、侯爺查驗。」
話音剛落,帶著郎中的下人進院,行禮:
「此人稱公子的藥是從他手中購得,請老夫人、侯爺,查問!」
沈灏當即抖著腿跪坐在地上。
我抬腳便往外走。
16
事後長公主問我如何能算得那般精準。
知道杜稚會借沈灏之手陷害便罷,竟還知道他下的是何種藥。
又是在哪裡買的藥。
無它。
我經歷過一次罷了。
上輩子就是如此。
杜稚進門沒多久,就收攏了全部人心。
借著懷孕之際向我發難。
那時的我怎麼會想到呢,我十月懷胎,看著長大的兒子。
竟聯合外人來害我?
婆母當著眾人的面:「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沈淮之一紙休書:「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沈灏親自將我關入別院:「娶妻如你,有辱門楣!」
一人一句,將我踩入泥潭。
再未起身過。
我徑直往衙門去。
待眾人反應過來,追上來時,我已經敲響了衙門前的堂鼓。
「崔妙儀你瘋了?!」沈淮之抓住我的手,「你想幹什麼?!」
「報官!」我咬著牙,「陷害生母,不孝,不仁,不義,按律……」
「他是你兒子!」
「他何曾將我當作母親?」
我作勢要再敲。
「崔妙儀!」沈淮之咬牙切齒,「你到底想怎樣?!」
衙門前的動靜已經引起了路人的圍觀。
跟在沈淮之身後的人也已經趕上前來。
那兩聲鼓響,引得兩個衙役出來查看。
我握緊鼓槌,挺直脊背,朗聲道:
「侯爺既有新歡,何不一別兩寬?」
「我要和離。」
17
一時竟無人在意杜稚腹中的孩子。
畢竟比起還未成形的,眼前人更重要。
婆母護沈灏,慣來像護眼睛珠子似ṭù₇的。
一聽我要報官告他,氣得險些倒地。
可她不敢賭。
杜稚進門時,她賭過一次了。
輸了。
這次若再輸,就不隻是侯府的臉面,而是整個侯府的將來。
我跟她算了筆清楚賬,將這些年補貼進侯府的嫁妝,盡數要了過來。
沈淮之一聽我開口閉口都是銀子,十分不齒。
甩下和離書就離開。
倒是杜稚,離府那日,親自來送我。
大抵是這半年我「與世無爭」,讓她覺得我對她的威脅沒那麼大。
她對自己沒上輩子那麼狠。
孩子保住了。
送我時,她挺著還什麼都看不見的肚子,掛著一臉笑:
「姐姐就這麼走,妹妹真是舍不得。」
「你一介女子,灏兒又不在身邊,將來遇上什麼難處,一定記得回侯府啊。」
她大約覺得,我走了,等著她的,都是好日子了。
我亦望著她笑:
「妹妹也一定要與侯爺,恩愛長久,兩相不離。」
可千萬別,大難臨頭,各自飛。
18
我開始光明正大地為長公主做事。
「衡先生」在京城已有根基,我又開始辯學。
隨著越來越多的文人才子加入,「衡先生」的名諱,幾乎無人不知。
長公主趁熱打鐵,向陛下請願:
「衡先生能學有所成,為何天下其他女子,不可?」
「陛下,我為天下女子請願,求父皇為女子開設學堂,允女子入學讀書!」
但凡朝中有守舊派反對,她一語回懟:
「女子不能成事?」
「你不妨去與衡先生辯一辯,贏了再來說話!」
在長公主的極力推進下,一年不到,京城第一間女子學堂落成。
這一年間,我輾轉在各種講學和辯學中,用身埋書海來形容都不為過。
無暇關注外界。
但也不妨礙,有些事情,悄然地發生著。
首先杜稚的孩子出生了。
是個小公子。
侯府歡喜不已,大擺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