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其次沈灏該議親了。
可他近兩年跟著一幫紈绔子弟眠花宿柳,風評不佳。
從小帶他的嬤嬤來找過我兩次,想叫我管管他,至少親事議定之前,莫要胡鬧。
我並未搭理。
快入冬時,侯府又發生了件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事兒。
沈灏帶著家中幾房子侄,大鬧祠堂。
起因是杜稚將各房例銀減半,府上人員清減,伙食也清減。
沈灏認為是杜稚有意克扣,中飽私囊。
杜稚卻嚷著是婆母有意藏私。
她手中的家當,根本不夠一大家子鋪張用度。
雲芝說給我聽時,我一點都不意外。
一年半了。
我苦心經營起來的那些鋪子,也該被杜稚敗光了。
杜稚趕走我,又生了兒子,自然不用再巴巴地討好眾人。
尤其是沈灏。
恐怕她正挖空心思,想把沈灏的世子之位,弄到自己兒子身上。
Advertisement
沈灏快十六了,也不是傻的。
自然與她針鋒相對。
我沒空看那一家子的熱鬧。
開春之後,我會入學堂,成為首間女子學堂的首位女先生。
但入冬後,長公主特地傳我過去,跟我聊了一些侯府的事。
「欽天監斷言,今年南方會有大雪,讓朝廷早做準備。」
「今日朝堂上,沈淮之毛遂自薦,願一力負責此事。」
「妙儀,你怎麼看?」
長公主一直看重我。
她這麼一問,我就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福禍兩相依。
南方若真有大雪,是挑戰,卻也是機遇。
沈淮之若能抓住這次機遇,又要再上一層樓。
但同為女子,長公主懂我。
我的付出,我的委屈,我的不忿。
長公主在暗示,若我不願,這樣的機遇,她可以不給沈淮之。
上一世的確。
南方雪災,沈淮之想常人所不能想。
在朝廷的銀子下來之前,墊用府上私銀,及時送上大量御寒物資,大大減少了傷亡人數。
因此大功,隔年他就被陛下破格升為工部尚書。
成為開朝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尚書。
上一世我為了湊那些銀子,幾乎變賣了全部嫁妝。
也是在這件事後,我的私產全成了侯府私產,手中再無倚仗。
這一世,沒有我,沒有我那些嫁妝,我不確定沈淮之會怎麼做。
但無論如何,百姓的身家性命是大事。
不該裹挾我的私心。
因此我對著長公主,感激跪地:
「朝事為重,殿下無需考慮妙儀,甄選最合適的人選為宜。」
最終朝廷還是將這件事交給了沈淮之。
但這一世的結局,與上一世,並不相同。
19
沈淮之的決策倒還是與上一世一樣。
為了仕途也好,為了百姓也罷,豪賭一把。
在雪災真正來臨之前,就用府上私銀,囤積了大量御寒物資,送往南方。
侯府沒有我的嫁妝,卻還有婆母私藏的那麼些家當。
婆母看不慣我而已,對這個兒子,向來聽信。
因此剛開始,我以為,他要和上輩子一樣,加官晉爵了。
可這一世,還有一個杜稚。
沈淮之聽了枕邊風,起用了杜稚身邊的家奴。
那家奴看起來忠厚可靠,實則包藏禍心。
一面做出運送物資南下的假象,一面卷款潛逃。
朝廷的銀子下來後,沈淮之仍如上輩子一樣,自信滿滿地認為物資已到,並未再用那筆銀子採購。
直到南方刺骨的冰雪,澆了他一身。
拿了朝廷的銀子,卻沒辦事。
雪災死傷無數。
陛下震怒。
回京第一日,就削了他的爵位,革了他的官職。
若不是有幾個老臣求情,他當即就要下獄。
據聞這個凜冬,侯府過得格外寒碜。
石炭都供不起。
所有銀錢,老夫人都省去活動周轉,想為沈淮之免去牢獄之災。
再次見到沈淮之,就是在長公主府前。
我以為他是要找長公主替他說情,卻不想,他攔在了我的轎子前:
「衡先生,可否有幸,請先生品茶?」
我一直掩面示人,他又不曾聽過我的講學。
並不知道「衡先生」就是我。
我不想理他。
他步步跟上:「衡先生,衡先生得長公主寵信,能否在長公主面前替沈某美言幾句,沈某必定……」
我停下步子。
揭開面巾。
望著他。
沈淮之的臉一瞬變得煞白。
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你……你……衡先生竟然……」
「是你?」
20
沈淮之失魂落魄地走了。
走時整張臉黯淡無光,嘴裡呢喃著「怎麼會」。
成親十四載。
他大抵也不記得,我當年的模樣了。
可惜他的失魂落魄,隻維持了幾個時辰。
傍晚時分,他又來家中找我了。
「妙儀,既然你就是衡先生,事情便更好辦了!」
與晨間的黯淡不同,他的雙眼又黑又亮:
「隻要你向長公主求求情,讓長公主在陛下面前替我說話。」
「妙儀,隻要你助我渡過這次難關,你還是我侯府的侯夫人!」
「今後我們恩恩愛愛,和和美美,再也不分開了!」
我涼涼地望著他,嗤笑:
「沈淮之,我是犯賤嗎?」
沈淮之一愣。
「你的侯夫人,是鑲金了嗎?」
沈淮之的唇抖了抖。
「你的臉面呢?你的自尊呢?誰給你的底氣,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沈淮之突然怒了:
「崔妙儀!你以為我為了誰?」
「我沒了爵位,沒了官位,你以為倒霉的是誰?還不是你兒子!」
「我兒子?」我又笑了,「他跟我姓嗎?」
「你……」
「妙儀。」沈淮之聲色軟下來。
「妙儀,你我夫妻十餘載,你明知這次不是我的錯……」
「我不是沒有購買物資,我甚至用自己的私產先行墊資,我隻是識人不清,怎麼能將罪責全都算在我身上?」
「這些話,沈公子就不必跟我說了,去向陛下稟明罷。」
「該如何定奪,陛下自有主意。」
我不欲再與他爭執。
甩開他的手。
臨到門口時,我回頭:「沈淮之。」
「識人不清,也是罪。」
這罪果,上輩子,我吃過了。
這輩子,該輪到他了。
21
沈淮之到底被下了獄。
雪災死傷那麼多,要給百姓一個交代。
判決下來之前,婆母來求我,沈灏來求我。
侯府裡但凡從前與我關系好一些的,都來求我。
我一概不見。
他們在門外喊:
「侯夫人,您管了十幾年的家,不能就這麼不管了啊!」
我讓雲芝將那份和離書放大,拓印,裱在Ṱü₊了門口。
他們又說:
「即便和離了,那也是孩子的父親啊!」
我再將官府緝拿沈淮之的告示拓了一份,貼在門口。
他們還在說:
「夫妻十餘載,夫人就這麼絕情嗎?!」
我直接讓人將他們都轟出去,搬去了公主府。
一個月後,沈淮之的審判下來。
陛下念在他祖上有護國之功,此次他又的確為人所害。
削爵,革職,坐監兩年。
終於沒有人再來找我。
一夜之間,樹倒猢狲散,忠勇侯府人、財,皆散了個幹淨。
這時才傳出來,杜稚早在這之前,就帶著孩子跑了。
我坐在茶館,聽了半個下午的八卦。
有說杜稚卷了所剩不多的財物跑掉的。
也有說此前的「家奴」,本就是杜稚蓄意安排,為了侯府的銀子的。
甚至還有人說,杜稚早與那家奴有染,忠勇侯府的綠帽子,早就戴到天上去了。
眾說紛紜,雲芝都沒打聽出個所以然來。
但我最終,還是知道真相了。
那是在一年後。
杜稚與那家奴被朝廷抓捕,連著那個孩子一起。
據說被押入大牢時,路過沈淮之的牢房。
隻一眼,沈淮之就瘋了般地嘶吼。
我第一時間趕去茶館聽八卦。
實料沒聽到,倒是碰到了同樣第一時間趕去聽八卦的,杜稚的前夫。
「沒想到先生也有此愛好。」
此時我已經名滿京城,人人尊稱一句「先生」。
「倒不如,我來說給你聽。」
原來當年他休棄杜稚,根本就不是因為什麼「不事姑舅」。
「她退忠勇侯府的婚,是因為擔心沈淮之也不入仕,成日在家中。」
「妨礙她與奸夫偷情。」
「我當時正在駐守邊防,大半年才歸一次家,自然合她心意。」
「說來慚愧,被一個奴才戴了綠帽,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才胡謅了一個理由。」
「沈淮之就沒懷疑過,她跟他十年,都不曾為他養育子嗣?」
「她哪裡敢生?生下來太像奸夫就露餡了!」
「那兩人才真真情比金堅,當年被我發現,就因為企圖給我用絕嗣藥!」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啊。
難怪我生下沈灏之後就再無動靜。
難怪連杜稚的娘家都將她趕出家門。
好一個青梅竹馬。
好一個天上月,雲間雪。
回去之後我忍不住大笑。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騙了我十幾年,杜稚騙了他十幾年。
天道好輪回,報應不爽。
活該啊!
22
他們說沈淮之瘋了。
在天牢裡不吃不喝,又哭又笑。
婆母,或者說,徐氏,也在這之後病倒。
她身邊的嬤嬤來找過我許多次,說她有話想與我說。
我都沒理。
直到一個大雪天,那嬤嬤說她熬不過這個夜晚了。
我過去時,她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和我去世那年的模樣,像極了。
「你還記得我五十大壽那年嗎?」
「你請了各地大廚,九九八十一桌,九九八十一道菜……」
「那麼多人,都圍著我。」
「說我必定萬壽無疆,說我侯府前途不可限量……」
「還有那一年,那年新年,你不知從哪裡弄來那麼多焰火……」
她絮絮叨叨,說的都是當年侯府的輝煌。
最後渾濁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
「崔氏,到底是我侯府,對不住你。」
「侯府早就不在了。」我說。
徐氏眼底的光倏然而逝,落下淚來。
「沈老夫人。」
我望著她如今皮包骨的模樣,「我十歲喪母,自踏入侯府的那一日起,便將你當作親生母親看待。」
「我到底哪裡不合你的心意,讓你對我百般挑剔!」
上輩子,我魔障一般想要得到認可。
我付出所有我能付出的,她卻始終不能滿意。
重來一次我才明白。
我的價值,不需要他人認可。
徐氏看向我。
慣來精明的臉上一片茫然。
半晌,才嗫嚅道:
「可是,我……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啊。」
23
又一年,沈淮之出獄了。
我並未在京城見過他。
隻是聽說一年前就上了斷頭臺的杜稚,墳墓被人刨了。
時光過得很快。
兩年來,學堂裡的學生越來越多。
除了我,又有一名書香世家的女子,頂著家族的反抗,入學堂教書。
和孩子們在一起,光陰總是明媚而快樂的。
這幾日進出學堂時,身後總跟著一個人。
是沈灏。
除去沈淮之入獄時,他去找過我一次,我已經有很久沒見過他。
他長高了許多。
穿著一身布衣,瘦削得幾乎看不出當年的模樣。
大概是知道我不會搭理他,他並不靠近。
徐氏過後,唯一伺候的嬤嬤也走了。
侯府家底早就掏空, 沒什麼財帛留給他。
我知ṭūⁿ道他各處尋過工。
賣力氣的,幹不來。
賣學識的,他沒有。
賣笑的, 沒幾日,他能將客人得罪,還倒賠一筆錢。
如今靠著當年我逼他練出的一手字,賣點字畫,勉強為生。
大約是看我今日盯著他, 他往前走了幾步。
「母親。」開口就是哽咽。
我撇開臉。
他也就頓住。
我抬步要走。
「對不起。」
「那年, 」他細如蚊吶,「她說你幾個月都不管我,說隻是戲弄你。」
「我不知道會那樣。」
上輩子的他,顯然不是「不知道」。
這輩子, 他小了幾歲。
但是與不是,我都不在意了。
我回身,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銀子。
「這裡是三百兩銀子。」
「夠普通人家三年的用度。」
我抬眸望著他:「你有三個選擇。」
「二十歲入科考, 中進士的, 不少。」
「二十歲習得一門技藝, 養家糊口的,比比皆是。」
「二十歲流落街頭,了此殘生的, 亦有。」
「當然,你也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瀟灑三日, 途歸原路。」
「一切選擇, 皆在你。」
「你隻需知曉, 人生沒有回頭路。」
我把銀子放在他手裡,轉身離去。
人事已盡。
無論他如何選, 都與我無關了。
這日陽光極好。
剛進學堂, 就有正在曬書的孩子奔過來。
「先生, 」她抱著我的腿,「剛剛那個人,他們說……是您的兒子,是嗎?」
我牽著她的手:「是啊。」
「那你怎麼不管他啊?他好可憐的樣子哦。」
「何為管?」
「就是……抱抱他?安慰他?像對我們這樣,教教他?」
「他已經長大, 不需要了。」
「先生先生,可是我看到書上說,幼從父, 嫁從夫,夫死從子。女子該以父為天, 以夫為天,以子為天,方才是好的女子。」
「書上說得不對。」
「那為什麼所有書, 都是這樣說的啊?」
「因為。」我蹲下身,揉揉小姑娘的腦袋。
「那些書,都是為父者、為夫者、為子者的男子寫的啊。」
「那以後, 會有女子寫的書嗎?」
「會的。」
這就是我,我們,在這裡的意義。
對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