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哈哈大笑,將價值千金的美酒倒入酒池:「今日,與諸君同樂。」
我隻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壽數不多了。
齊國皇帝恣情喜謔,最喜豪奢浪費,早就被美色和玩樂掏空了身子。
而年富力強的太子容宴,就坐在他身旁。
容宴的眼光在舞女的身上流連,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而他身旁的林晚月,臉色顯得不太好看,眼下一片青黑,也戴著一層面紗。
她的眉毛拿螺子黛描了又描,眼上也能看得出描摹形狀的痕跡。
看到我,她咬牙切齒,眼裡燃燒起怒火,恨不得立刻撲上來將我撕碎。
但礙於中間隔的人甚多,她一直沒找到機會。
壽宴前半場,場上風平浪靜,倒也能稱得上其樂融融。
但待到宴席上酒過三巡,矛頭卻指向了我。
一位西南小國使節站了起來,朝齊皇行禮道:「陛下,聽聞貴國有一醜一美,聞名遐邇,不知可否得見?」
一時間,場上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
齊國有一醜一美,美人向來是姿容勝雪的林晚月,而醜人向來指醜得不堪入目的我。
不過……現在這情況似乎可以調換一下了。
我捏著酒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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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林晚月卻有了異樣,她戴著面紗,看不清神色,身子卻肉眼可見在抖。
旁邊的容宴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他看著我,眼神裡還是有不加掩飾的厭惡與嫌棄。
但這厭惡,卻又在不知不覺中分給了旁邊的林晚月。
齊國皇帝飲盡杯中酒,展袖大笑:「我齊國有容乃大,自然是有一醜一美聞名。不過如今一個嫁予我兒為妃,一個和親到北戎,如今難得團聚,倒是叫你享了眼福。」
「林卿,快叫你的兩個女兒褪下面紗,讓使者開開眼吧!」
父親臉色難堪地站了起來,有些吞吞吐吐:「這……」
齊國皇帝臉色漸漸變了,浮上暴戾之色:「怎麼,你不想麼?」
「父皇。」這回卻是容宴站了起來,他彬彬有禮道,「月兒剛剛沒了孩子,身體不適,不宜見風。」
齊國皇帝捏著酒杯,久久不言語。
那西南小國的使節大約語言不通,也讀不懂此時場上的尷尬,隻是急急催促道:「怎麼還未見到?」
他皺起眉來,疑惑地搖頭:「莫不是隻是謠傳?本以為齊國物產豐饒,連美醜都要罕見幾分。」
齊國皇帝聽了此言,沉聲道:「來人,聽令!若摘面紗,賞白銀千兩,玉如意一對。」
「若不摘面紗,拖下去斬了!」
林晚月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哭喪著臉,褪去了面紗。
周圍人乍然看見她面容,赫然驚立,眼珠子都驚出來了。
「這這這……膚若雞皮,貌若惡鬼的醜女,難道是曾經的林大小姐?!」
「這難道就是曾經的齊國第一美人!難道齊國之人都有眼疾?」
「嗚哇哇阿娘,我要阿娘,有吃人的妖怪……」
舉座震驚,更是有一個曾經給林晚月作十首詩稱頌她美貌的男子狠狠暈了過去。
林晚月臉上像被打翻了調料瓶,五味雜陳。
就在離她最近之人發出嘔吐聲音之時,她終於忍不住捂著臉,嗚嗚跑了出去。
「這……這……」齊國皇帝愣愣看著場上混亂的情況,不可置信道,「難道我們齊國有兩醜了?」
然而語言不通的使節卻仍然不滿地嚷嚷道:「這一醜果然名不虛傳,還有一美呢?難道是不想讓我們看見!」
但此時,卻沒有人搭理他了。
場上所有的人都愣愣看著我。
我緩緩地站了起來,將面紗褪下。
他們瞠目結舌,如遭雷劈,甚至比方才還要震驚。
方才捂著眼睛的人都將手放下了,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
更有甚者,涎水都從嘴角流了下來,目露迷戀,情不自禁地念著贊賞之詞。
「齊有美人,一笑絕色……」方才暈過去的詩人又振奮了精神,喃喃念道。
容宴眼裡閃過一絲驚豔,旋即,便轉為對我的勢在必得。
這麼多人裡,唯有赫連玄的反應最為平靜。
他嘴角含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將我一攬而過。
「你們的醜女,孤可是喜歡得緊呢。」
我坐在他堅硬的懷抱中一動也不動,任憑熟悉的冷香包裹住我。
他這是在給我找場子呢。
果然,此言一出,周圍人被諷刺得都說不出話來。
容宴更是懊悔不已,眼角發紅,眼裡已然有了癲狂之勢。
齊國皇帝嘖嘖稱奇,卻有了在使節面前找回場子的傲氣了。
他對使節道:「使節,我齊國的美人如何?」
那膚色黝黑、穿著本族服裝的使節仔細端詳了我一會兒,方才點了點頭。
「是美人,皮相美,心相亦美。」
17.
這場宴會最後以古怪的氣氛收場。
我被齊國宮女帶過去更衣時,一個形容瘋癲的女人攔住我。
她已經沒有昔年的美色,皮膚松松垮垮,布滿了斑點,眼裡宛若窟窿般,燃燒著火光。
其實倘若沒有那隻換容蠱,我與她都是正常模樣,絕不會有一方如此可怖。
可惜換容蠱將美貌偷來獻予了她,如今這個模樣,已是反噬的最後一步。
「林鶴,你這個賤人!」
她想衝過來,給我一巴掌,卻被我輕輕捉住了手。
「林晚月,換容蠱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林晚月顫抖著身軀,佯裝鎮定:「你說什麼,我不知道。」
我笑了下:「偷竊者,按律令,應當斬去雙手,流放千裡。如今不過讓你把東西還回來,你就已經憤怒如此了?」
「被換容時,我才剛出生,我什麼也不知道。」她顫抖著道。
「哦?」我走近,細細欣賞她極度恐懼的樣子。
「用汙言穢語打壓辱罵人、逼死容宴身邊貌美的婢女、將民脂民膏揮霍一空時……你也剛剛出生?」
林晚月在蜜糖罐子裡長大,凡事隻求自己利益,從來不問是非對錯。
我見過她把滾燙的熱水往容宴侍女臉上潑的樣子,也見過她強迫弄髒她衣服的平民舔她鞋的樣子。
我最恨的,不是她換去了我的容貌,也不是她搶走我的婚約。
而是她這副鄙薄又不可一世的貴族傲氣。
她高高在上,自稱天生是齊國的女主人,卻把民眾看得如豬猡般,肆意踐踏。
被我戳中了痛處,林晚月顫著唇,沒有言語。
「林晚月,生來被換容,的確並非你的過錯。」
「但你恃美行兇,倚仗著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肆意輕賤他人,這難道也是有人拿著刀子逼你的?」
「你生來享受別人的誇獎,踩在別人的肩膀上赫赫作威,卻不知,你所有的東西都是偷來的。」
「別說了!別說了!」林晚月捂著耳朵,尖叫出聲。
我上前一步,俯身道:「你覺得容宴是愛你的,可他隻是愛你那副皮囊,愛無上的尊位,倘若有值得交換的東西,他會將你毫不猶豫地拋下。」
「他愛你恰若愛名花,隻是因為一時的美麗,隻是因為摘下這朵花能帶來更多的名聲罷了。」
「從古至今,女子若自輕自賤,便無活路。你走著這條搶來的光明坦途,竟還當真了。」
林晚月捂著耳朵,大叫著撞開我,朝其他地方逃竄去。
而我心頭卻並無快意。
夜已深了,遠方宮殿傳來衝天火光,伴著濃濃的煙霧。
冰冷的甲胄摩擦聲與兵器入肉聲不絕於耳,一場廝殺正在悄無聲息地進行著。
我站在原地,看著今夜的月色。
圓月如一塊玉璧般無瑕,向人間拋灑無盡的光輝。
一切邪惡都被黑夜和月色遮掩了。
月亮向西偏移三分後,我等到了今夜宴會上的人。
容宴一身銀色甲胄,襯得唇紅齒白,面目俊美,宛若戰場上浴血的小將軍般。
然而我知道,他甲胄上的鮮血,是極度罪惡的存在。
他弑父,也弑君了。
18.
容宴的親兵將我包圍起來了。
夜色陰冷,我隻穿著宴會上的單衣,風聲嗚呼,整個人單薄而纖細。
容宴望著我,露出一個柔情四溢的笑容。
「鶴兒。」他朝我伸出手。
「跟我走,我會立你為皇後,獨寵你一人。」
他望著我,臉上流露出痴迷的神色。
「隻有這世上最美的女子,才配得上我。」
我冷冷不曾言語,朝後退了一步。
容宴笑容不變,眼裡帶了幾分勢在必得,他朝我走近了一步。
「父皇方才已經被我殺了,明日我便會登基,屆時你會是我的皇後。」
「北戎蠻子配不上你,唯有我,才能配得上你!」
「我們在腹中已有婚約,是林晚月那個賤婦她痴心妄想,竟還想懷有我的龍種……」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忽然倒地了。
容宴瞪著眼睛看我,脖子呈現出向後扭的趨勢,卻什麼也看不見。
他後心上插著一支箭矢。
他的親兵們一陣騷動,將箭對準我,卻被站在容宴身旁那個沉默寡言的暗衛一劍穿心。
容宴還未死盡,傷口處泊泊流出鮮血。
他看著自己倒戈的親信,咬牙切齒:「無心,你……」
名喚無心的暗衛不言不語,隻垂眸看他。
「兄長,要怪就怪你話太多了哦。」容宴身後的高臺上,走出一個高挑纖細的女子。
她一身戎裝,墨發高束,眉眼間英氣勃發,卻自有一股狡黠的靈氣在。
她手中拿著弓箭,方才那一箭,就是她所為。
女子拿腳尖踢死狗般踢了踢容宴,旋即一記響亮的親吻印在無心的側臉上。
暗衛紅了臉,默默低頭。
容宴見到來人,氣血攻心,咳出一口血:「容念,你……」
「你什麼你?」容念狠狠碾了下他的傷處。
「方才我可是聽得很清楚,你殺了父皇,還想強奪我師姐,真是渣得很有一套啊。」
她笑嘻嘻道:「遲來的深情比草還輕賤呢,哥哥。」
「你如今如此卑微,怎麼想不到當初是你先回絕了這樁婚約的,還和林晚月搞在了一起。」
「今日若不是你先造反,我又怎麼可能出手呢?」
「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容宴又咳出了一口血,面目猙獰地看著她:「你、你一介女子,怎能登基?」
「女子又如何?誰規定的女子不能登基,聖人麼?既然聖人都沒有說,你們又怎麼斷定的呢?」
容念笑嘻嘻地道,轉眼間,卻又往他後心添了一刀。
「你是千嬌百寵的太子,長在深宮裡,平日裡有人三拜九跪供奉著,卻看不見這舉世悲愴民生疾苦。」
「我在軍營裡長大,年幼時不知,長大後以公主之軀回到都城,才知道你們這些貴人幹的都是什麼畜牲事。」
容宴命大,還沒死絕,喉嚨裡「嗬嗬」喘著粗氣。
他瞪著容念,雙目赤紅:「我詛咒你……」
「還詛咒呢?」容念給了他一巴掌,漫不經心道,「若不是師姐,我早就在軍營裡死透了。」
「對了,你不是最怕夜叉將軍嗎……嘖,正是你想娶的人呢。」
容念一邊碎碎念,一邊往容宴心窩子裡扎刀。
一回頭,卻發現容宴已經死透了。
遠方天際微涼,東方黎明未晞。
容念直起身來,同我道:「師姐,要不留下來吧。」
我笑著看向她:「明日不登基了?」
她嘟嘟囔囔道:「容宴吹噓的,登基哪能那麼快?禮官們也得好好籌備著,再說了,我還要草擬好幾個女子官職與開女子科考呢。」
「與北戎籤了和約,開放互市又是一樁大事,西南小國的使節們還等著我呢。」
她碎碎念道,站起身來,東方初升的日光就落在她頭頂。
我看著她,目光有些恍惚。
容念卻朝我盈盈笑道:「師姐,當年我向你允諾的那個盛世,快到了。」
19.
天明的時候,我快馬出城,在郊外遇到了垂釣的赫連玄。
他裹著蓑衣,垂著眸,藍眸被濃密的睫毛遮擋著,顯出溫柔的神色。
我問他:「什麼時候出來的?」
赫連玄道:「宮宴結束便出來了,總不能攔著夫人料理家事吧。」
我直言道:「說人話。」
他裹著蓑衣,朝我挑眉笑了下:「也出來料理我自己的家事了,回北戎後,我們便可舉行婚禮了。」
我一默,猜出了什麼:「太後死了?」
「慕容氏的家主與繼承人,都死了。」他淡淡道。
「欺男霸女,佔田據地,死得不算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