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娘娘,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孩子已經給你了,紫河車已經給你了……我不要……不要……」
她頹然哭泣著,卻又被一伙太監宮女按住,拿麻繩死死縛住四肢。
太後手持紅燭,烏發半挽,笑吟吟地勾了下她的下巴。
「不要哭嘛,蓮之。」
「昔日好歹也是主僕一場,為我入藥,有何不好?」
說罷,她眼神凌厲地一揮手,睨向兩旁太監宮女:「還不帶下去!」
女子被堵住嘴,嗚嗚流著淚,被拖走了。
太後撫過白皙細膩的臉龐,眼底癲狂:「有這膏脂,我的美貌定會更上一層樓。到時候,那個醜貨拿什麼跟我比!」
被點名的我藏在大殿裡,半晌不敢說話。
好在後半夜,人影漸散,太後臉上掛著愉悅的笑容,看來心情甚好。
我帶著明珠掠過重重宮殿,心卻沉了下去。
以人入藥滋養美貌,乃是和換容蠱同一種陰私手法。
再加上這明珠來得稀奇古怪,我大約猜到什麼了。
——太後,很有可能與林晚月相識。
11.
Advertisement
換容蠱極其兇險,反噬力度更是強烈。
林晚月的娘當初在種下蠱蟲時便受了重傷,後來熬了三年,便因為反噬而去世了。
蠱蟲施展需要有一人承擔反噬之力。
而她死後,這麼多年,一直是我一人在承擔反噬之力。
換容蠱極其貪吃,無論寄身者如何錦衣玉食都會被它吸去一大半。
而我幼時尚且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它吸食,因而時常是瘦成皮包骨頭。
有好幾次,差點挺不過去,就要死在蠱蟲發動的時候。
幼時的我一直不知道,直到八歲時遇到了師父。
他是我母親的故交,第一次來丞相府拜訪時便見到蠱蟲發動的我。
當時的我暈死在牆角,寒冬臘月,身上隻有薄薄一層柳絮衣,肌膚被凍得僵白一片。
他看著很不忍心,遞了一個夜叉面具給我,問我願不願意同他習武。
我將夜叉面具扣在了臉上,哆嗦著點了點頭。
從此丞相府少了個惹人厭的嫡女,邊疆多了個夜叉將軍。
而在邊疆的這些年,我一邊習武以內力壓制蠱蟲,一邊遍尋解蠱方法。
最後是救我的巫醫告訴了我一個方法。
他說,換容蠱再厲害也是蠱蟲,若以烈性藥材相逼,再用內力碾壓,便能使它真正死去。
這麼多年,我踏遍天涯,終於備下他提起的所有藥材了。
空無一人的偏殿臥房裡,我將藥材一樣樣擺好,深吸了一口氣。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12.
飲下藥材煎煮出的湯汁,我感覺五髒六腑中有火在燃燒。
身體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叫囂,鼓脹著,慌不擇路地逃著。
我盤好腿,運功聚起內力,毫不留情地朝那一處一樣碾壓而去。
從臉上胎記處凝起的寒氣,一直蔓延到身體末梢的每一處。
這麼多年,蠱蟲早已肆虐過我身體的每一處。
經脈針扎般地痛,我蹙起眉頭,吐出一口淤血。
而指尖處也逼出了一個小小的金色蠱蟲。
它觸角微微晃動,腹部鼓著,似乎也受了很大的折磨。
我將要施行內力將它碾死,卻忽然發現它不知何時鎖住了我的脈門,讓我體內真氣無法運行。
那小小的蠱蟲,此時得意地揚著觸角,口器將要往我指尖狠狠一扎——
忽然,一道內力隔空打來,將它彈開。
蠱蟲落在地上,已死得悄無聲息。
我疲憊地睜開眼睛,卻對上了一雙波瀾不興的藍眸。
赫連玄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夫人?」
我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倒在了他的懷裡。
驟然接住我的人渾身一僵,半晌不敢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小心地把壓麻了的手從我背後抽出,扶我睡下。
13.
我醒來時,天色大亮。
糊裡糊塗披了個外衣,我翻坐了起來。
卻發現本來空蕩的大殿裡忽然多了一人。
赫連玄手持書卷,見我醒來,忽然一笑。
「夫人,要銅鏡麼?」
我後知後覺地摸上臉,卻發現曾經指下凹凸不平的觸感已經消失,如今隻剩下一片光潔細膩。
拿到銅鏡時,我抿起嘴唇,慢慢地挪著眼光看向銅鏡裡。
銅鏡昏黃,鏡中人眉飛入鬢,瞳若點漆,唇不點而朱。
豐姿冶麗,灼若芙蕖。
正是久未謀面、素未相識的——我的面容。
我望著銅鏡裡的自己,眼淚輕輕落下。
這一路走來十萬八千裡,其中心酸,隻有我一人知曉。
容貌是上天賜予,本不應該多加苛難。
可若是有人強奪走,更加以責難炫耀,便是最大的不公。
我被歧視辱罵十八年,一直被視若恥辱,終在十八歲的這一天,得以沉冤昭雪。
隻是不知道頂著美名的林晚月,此時會不會對著換回來的容貌驚恐大叫。
她若是不甘哭泣,若是被人凌辱,若是被人踩在腳底,也該生生受著。
因為,這些本就是她偷走別人容貌的代價。
我仔細地看了眼銅鏡中的自己,把銅鏡慢慢放下。
目光掃到一旁的赫連玄,卻發現他面色如常。
雖有驚豔之色,卻並不意外。
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14.
恢復容貌後的第一天,我收獲了宮女一片訝異的目光。
她們手裡的活計噼裡啪啦掉了一地,張大嘴巴,愣愣看著我,半晌沒說出話來。
本來對我愛答不理的宮女們漸漸轉變了態度。
甚至還有幾個偷偷過來告訴我,太後娘娘已經氣得在椒房殿裡摔了三個古董花瓶了。
我對她們倒是沒有太大的惡感。
人心易變,見到美人便想照拂一二,本是正常。
但她們先前也沒有暗害我,頂多隻是態度冷淡些,我也沒放在心上。
隻是通過她們,我卻發覺椒房殿中的那位似乎已經按捺不住想要做出些動靜了……
她先是請了苗人進宮,後來椒房殿中趁夜色運出了比平時更多的屍體。
我半夜時常驚醒,聽見寢殿外兵器相交的清脆聲音。
隻是那些刺客雖然有一身好本領,卻半點也進不了寢殿。
按我的功夫本來也能應付,但是……
見我盯著他,赫連玄放下朱筆,捏了捏眉心,道:「怎麼了?」
我忍不住道:「殿下這幾日怎麼總是宿在我這裡?」
他沒有言語,一抬手,修長的指間夾著一柄寒光凜冽的暗器。
我又聽到窗外有什麼東西ťú⁶被套上麻袋悶揍的聲音了。
我笑了下:「殿下的桃花真是不簡單。」
赫連玄沒有說話。
他垂眼時,濃密的眼睫覆住眼中的風起雲湧,顯得溫和平靜。
然而我卻知道這個男人心胸之下藏著數不清的算計。
前朝慕容家上蹿下跳,硬是以吉時未到壓住他不讓他登基,隻能以太子之位輔政。
他日日夜夜看著我,不過是怕我死了,沒人陪他蹚渾水。
但不得不說,他的皮相真的挺具有欺騙性的。
我望著他琉璃般的眸色,想到狂野裡為我擋下一劍的少年,心中一痛。
……要不要幹脆就把他當成阿大的替身?
不行不行不行,我和阿大從小長大的友誼,不能被玷汙。
我胡思亂想了半天,卻沒發現赫連玄也盯了我半天。
他盯著我面上變換的臉色,眯著眼睛道:「夫人在想什麼?」
「在想你。」我下意識道。
想起自己剛剛說了什麼,我渾身一僵。
一回頭,卻見赫連玄似笑非笑看著我。
「夫人這麼心急?」
我百口莫辯,想為自己的色心四起找個借口。
但赫連玄起身,高大的身影籠罩著我,一股蕩人心魂的冷香旋即籠下。
他在我唇上落下輕輕一吻。
這一吻並未深入,而是輕若漣漪。
半晌,他的呼吸重了許多,慢慢離開。
我攥著他衣襟的手驟然松開,卻見赫連玄目光灼灼望著我。
他道:「齊國下了邀帖,慶賀齊國皇帝六十大壽。」
待到壽宴回來,便是孤的登基儀式與封後大典。」
「到時候再給你一場完整的婚禮,阿鶴。」
我怔怔望著他。
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卻叫得這般熟稔,仿佛在心中演練了無數次,才將數年的思念宣泄而出。
15.
去齊國的路上,和來時卻不是同一片光景。
蜿蜒泥濘的山路上,衣衫破爛的流民神色漠然,像蟻群般排成長隊走著。
他們的身上傳來腐臭的味道,許多人瘦成了皮包骨頭,傷口處流膿,渾身狼藉。
見到我們,流民們也隻掀了掀眼皮,旋即沉默溫吞地從旁邊走開。
他們宛若待宰的羔羊,沉默地走盡長夜。
我站在原地,任鼓噪的山風刮過發痛的心間。
他們來時的方向我很熟悉,那是我待了十年的地方。
北戎和齊國的交界處,經年戰亂,動輒就有天災人禍,家破人離,百姓生活得極苦極艱。
即便北戎和齊國暫時休戰,但先前的戰事頻繁,傷筋動骨,一時半會也養不起來。
而齊國似乎也並沒有真正打算和平,而是蠢蠢欲動,還伺機窺探著什麼。
流民如今逃竄,大約也是世道艱難,活不下去了。
我抬頭,卻看見了赫連玄也凝視著流民,眼底情緒翻湧,似乎有什麼東西。
我們的目光輕輕一交錯,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趕路自然是窘迫而風塵僕僕,一路上也不得休息。
但我想起路上所見的民生艱難,心中消沉痛苦,所以幹脆埋頭趕路。
就這麼走了半路,一直趕到了齊國都城的郊外。
還未進城時,我在山野之中看見了漫天孔明燈。
孔明燈明亮而輕盈,攜著放燈之人的心願悠悠蕩蕩飛往天際。
我盯著孔明燈許久,直到赫連玄叫我才回過神來。
「阿鶴。」他叫我,將折疊著的孔明燈打開,「你要放燈嗎?」
我點了點頭,接過筆和紙條,提筆寫了幾句話。
寫字時,我提氣屏神,一氣呵成,恨不得將心中湧出的苦澀全都寫了上去。
待到將孔明燈輕輕一推,放它乘風而去。
我看著漫天明燈,忽然聽見了耳畔一道輕輕的聲音。
「夫人何願?」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擲地有聲。
「我要這四海升平,要偷竊者受盡折辱,要百姓安居樂業,要稻米流脂粟米白,要九州豺狼休得來犯。」
赫連玄輕輕笑了下。
「那麼,孤的願望,同你一樣。」
16.
赴宴之前,我戴上了面紗。
赫連玄瞥了一眼我,卻並未問為什麼。
齊國雖然糧餉吃緊,又有天災人難,流民跋涉千裡,但這壽宴布置得可真是極盡奢華。
以夜明珠鑲嵌照明,地上鋪著黑曜石,桌上皆是鎏金酒杯與玉箸。
歌舞靡靡,身姿妖娆的舞女們獻上一曲又一曲,不知疲倦。
齊國皇帝頭戴金冠,身披龍袍,瘦得凹陷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