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赫連玄搖搖頭:「不止。」
他嘆了口氣:「慕容家主貪汙受賄,性情殘暴,圈了萬畝良田,凌辱死無數少女。」
「太後以紫河車入藥,蒸人膏脂,已虐殺數十人。」
我攥緊拳頭,不知該說些什麼。
赫連玄卻朝我一笑:「如今,我們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我卻抬眼,探究地看著他:「你究竟是誰?」
「小傻瓜。」赫連玄嘆息一聲,摟著我的腰肢,恨不得將我揉進懷裡般。
他用指尖,輕輕揉過我的耳尖。
我卻僵住了。
這個動作,隻有阿大會和我做。
「當年我送母親骸骨回故裡,遇到了師父,他本來打算去接你,卻有事耽擱了下來,讓我去丞相府先護著你。」
「師父喝酒忘事,是不是沒有告訴你,你還有個師兄?」
我訥訥道:「可、可阿大不是死了麼?」
赫連玄挑眉道:「那箭上有毒,我被送去了神醫谷才治好,如今疤痕還在,你要不要看?」
「不用了……」我聲如蚊蠅,已經信了三分。
「當時聽聞聯姻對象是你,我真是高興得要發瘋。」赫連玄收杆,將鉤上的魚兒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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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我挑眉一笑:「巴巴地跑過來,就是害怕我夫人跑丟了。」
我狐疑問他:「當初你對著我那張臉,怎麼敢娶?」
他笑了下,眉目舒展開:「醜女不醜。孤山不孤,世上凡事,不能單用眼去看。」
是啊。
我也笑了下,抬眼望遠處青山連綿。
普天之下,好顏色好皮囊者數不勝數,可惜皆如落花流水飄零。
翻開史書,皆是青面獠牙,王朝氣數盡,百姓苦不堪言。
安寧生活的底氣是上天賜予,本不應該多加苛難。
可若是有人強奪走,更加以責難炫耀,便是最大的不公。
我執劍,隻為斬盡豺狼,掃蕩六合。
此時豺狼已盡,便可見山河萬裡、好景重逢。
番外一
八歲那年,師父找到了我。
他問我願不願意習武。
我的肌膚被凍得僵白一片,臉上碩大的胎記變成了紫紅色。
他給了個夜叉面具,讓我遮掩一二。
在邊疆的日子,我一直戴著那個夜叉面具。
有一日,面具落下,我慌了神,見周圍都是人,匆忙拿手捂著臉。
然而出乎我意料,竟無人恥笑譏諷。
我惴惴躺了半夜,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身側的小兵。
她睡得迷迷糊糊,卻還嘟囔著回了我一句。
「日子過得苦,臉算什麼,不過一張皮囊而已Ŧüⁱ。」
「那個臉被燒傷的阿鄭,還在伙房裡煮著飯呢。」
伙房裡的阿鄭,今年已過了四十,卻還披著甲胄,在伙房裡準備伙食。
她本是有丈夫有孩子,卻因為容色姣好,被地痞惡霸看上了,半夜闖入她家縱火搶人。
丈夫孩子睡得熟,被火燒死了,她沒跑脫,一張臉被燒得坑坑窪窪。
正值荒年,她用二兩銀子把自己賣進了兵營,隻為換來安置親人的喪葬費。
……
其實比起齊國都城裡姿容勝雪的貴人,邊疆的人,是沒那麼好看的。
戰火遠比苦情苦愛要摧殘人。
長在戰爭熔爐裡的平民,生來便如蒲草,長得鄙陋不堪。
他們的肌膚黝黑粗糙,指甲縫裡永遠有洗不幹淨的汙垢,因為常年勞作,皮膚皲裂。
吃不起白面,喝不起幹淨水,小孩子頭發枯黃,牙齒殘缺。
他們身軀佝偻,若是想直起腰來歇息片刻,兵丁的鞭子便會狠狠落下。
因而那些瘦弱如草的身軀上,還有猙獰而遒結的傷痕。
比起生計來說,對於外貌上的追求倒像是笑話了。
但他們卻如生長在石頭縫的野草般,堅韌而倔強地生長著。
他們道:「我生來穿暖吃飽,不是幸得上天護佑,而是靠自己腳踏實地。」
然而這樣擲地有聲的話,卻被經年的戰亂搗碎,隻餘一片哀音。
我也曾見到白發喪子的老人哀哀痛哭,他三歲的小孫女面黃肌瘦,睜著天真的眼睛。
明明是靈慧之長的人類,卻比山間的小鹿還要羸弱悽苦。
老人的哀號如老鴉泣血般,盤旋在邊疆的土地上。
「我教我兒,誠懇忠君。」
「我教我兒,護衛國土。」
「我教我兒,低頭不問皇天事。」
「可這千百年來流離失所,可曾有變化?幼時我家裡的土地尚且可以養活五口人,可數代苛捐雜稅,如今同樣的土地,連個稚童都養活不了。」
這些,都和邊疆凌厲的風,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裡。
我生來坎坷,但這坎坷皆受制於人,是有人硬生生施與我。
百姓們生來坎坷,但這坎坷皆是他人所為,硬生生施與他們。
偷竊者堆起黃金屋,窮奢極欲,卻反而嘲諷譏笑被偷竊的人,狠狠欺壓他們。
因而從我握劍之時,我便定下了一個心願——
我要保護這些與我同氣連枝的人們。
我要這四海升平,要偷竊者受盡折辱。
我為萬民請命。
番外二
1.
赫連玄幼時常常是跪著的。
皇室崇佛,那悲天憫人的佛陀,華麗的漆裝下,是數百年來未曾變過的冰冷神情。
他在那檀香嫋嫋的大殿裡跪過無數個日夜,任苦澀氤氲的香氣滲到骨子裡。
他是罪妃的孩子,是不光彩的皇子,更是不為生母所喜的孩子。
他的母親是周國刺史的妻子,更是百年大族的女兒,因姿容絕世而被父親看上。
即便他母親怎麼反抗哭嚎,也無濟於事。
直到她呆呆地生下腹中的孩子,她才恢復了一些氣力,打算將他撫養成人。
但被道德與罪惡深深折磨的女人,總是瘋癲的。
她有時像個溫柔如水的母親,有時卻像個瘋子,撲上來狠狠捶打他。
她命他跪在佛殿前反思。
他跪了許久,卻始終想不通為什麼。
難道……隻是因為生來罪惡麼?
2.
幼年時,赫連玄身上的草原血脈尚且蟄伏著。
那縷帶著苦香、被壓抑了許久的文氣便隨著經年累月的佛香,便緩緩渡入他窄仄的心胸間。
鮮卑、蒙古的上層貴族,把持著國政的大權,生來便睥睨四方,傲慢而自大。
幼時他們進宮與北戎皇帝商議政事時,輕蔑得甚至不肯同宮裡的漢婢搭一句話。
在他們的心目中,她們是比牲畜更低賤的存在。
赫連玄這樣身上流淌著一半漢人血統的皇子,從來不為他們所喜。
但不知從何時起,或許是他逐漸展露了身上的光彩,或是他的兄弟因為內鬥而戰死了幾個,或是他年老而昏庸的父皇開始忌憚起野心勃勃的長子們……
已是少年的赫連玄開始頻繁被父皇提起,並通過武力和用兵展露出自己的天賦。
北戎最上層的貴族們開始對他另眼相看。
權傾朝野的鮮卑貴族開始拉攏他,常常邀請他去府中做客。
他開始得意忘形,開始擱下書筆,拉開弓箭,同那些貴族交好,享用他們贈予的美酒。
起初,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
直到有一天,宮女端著水不小心撞了一下他,水洇湿了新做的袍子。
赫連玄皺起眉來一腳踹倒她。
在宮女不斷的求饒聲中,他回頭,卻看見母親目光陰沉地看著他。
她疾步走過來,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麼嗎?」
赫連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揪到了書桌前。
黑沉木桌上,散亂放著一堆書稿手札,殘存著稚嫩的筆跡,出於幼ţṻ₀年的他之手。
聖賢書上,丹心赤筆。
「我誓要殺神佛,除七情六欲,為天地立命。」
赫連玄心中一痛。
回頭看,那雲鬢散亂的婦人卻神情癲狂,又哭又笑。
「赫連玄,你怎麼能忘……你怎麼能忘……」
「我們謝氏百年的風骨與教誨,都沒了!」
Ťû¹赫連玄第一次見到她哭成這樣,渾身顫抖,恨不得把身體裡所有破碎的情緒都哭出來。
最後,謝貴妃深深攥住他的手,目光偏執。
「你一定不能成為像你父皇那樣的人。」
「去找鬼谷子,去北戎和齊國的邊界,去清河謝氏的故土……我絕不能讓你成為薄情寡義的人。」
赫連玄如遭重擊,望著形容瘋癲的母親,紅著眼,重重一點頭。
隔日,謝貴妃自戕了。
她死在自己最愛的芙蕖旁,花紅灼灼,脖頸間鮮血四溢。
臨死前,她嘴唇翕動,眼裡失了聚焦。
「好冷、好冷……」
「夫君,你來接我了嗎?」
她死在夏日裡,沒等到接她魂歸故裡的人。
3.
赫連玄不顧震怒的父皇,決意辭行,將她的屍首運回了清河。
他拜了鬼谷子為師,成為他座下首徒。
在齊國京城,他遇見了那個與他相似的小女孩。
從她倔強不甘的神情上看,他們是同一種人。
所以當曠野裡的那支箭射來時,他毫不猶豫地為她擋了。
後來,他留在北戎,再也沒有與她相見。
從與師父的通信中,赫連玄知道她逐漸拿起了劍,成為了齊國赫赫有名的夜叉將軍。
夜叉將軍義薄雲天,撫恤老少,是有名的仁義之將。
他很欣慰,但屬於赫連玄的棋局,也到了收束的時刻。
4.
天元十八年,赫連玄守在病重的父皇榻前。
殿外鮮卑與滿蒙貴族糾結的大軍就橫刀在側,滿城風雨欲來。
父與子,君與臣,都在暗中較量。
直到父皇顫顫巍巍地寫下傳位的詔書。
將死之人渾濁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死死抓著他的手,枯瘦的手面上青筋迸出。
他一字一句開口,說得艱難。
「你,長得很像她。」
赫連玄僵在床榻前,手還被死死攥住。攥他的人用了很大的力氣,眼睛瞪著,似乎含著不甘。
他這一生驍勇善戰,南平舊國,北擊異族,必會為史書千秋傳載。
可唯獨,沒有好好愛一個人。
赫連玄輕輕闔上死人圓睜的目,站了起來。
他推開了困住腐朽氣味的雕花木門,看長風萬裡從宮殿的側處飛來,帶起一片日照升起的磅礴金輝。
赫連赫連,雲赫連天,縱橫九野。
從第一位赫連氏族人仰望天空中的雄鷹時,他絕不會想到自己的後人將會成為天下的主宰。
事實上,他們驍勇善戰,一代又一代,也的確如雄鷹般振翅翱翔九天。
但鷹飛得太高,是看不到大地上匍匐的萬眾的。
他們傲慢,目中無人,以至於爪牙要穿破厚羽,刺進血肉中。
但當赫連玄抱著涼掉的母親屍首時,當他遇到那個執劍女子時……
他就早已下定了決心——
他從萬民中來,要走上那無邊高臺。
他為萬民請命。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