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是憑什麼?
我究竟犯了什麼錯?
如果無法忍受我的不堪往事,大可以一拍兩散,各生歡喜。
為何非要這般輕賤我?
為何非要演這麼一出情深義重的戲碼?
為何非要一遍遍往我的傷口上撒鹽,還逼著我對你們感激涕零?
我隻是個弱女子,僥幸從魔爪裡逃生,已經傷痕累累,卻還要忍受這些人的軟刀子。
「沈晏如,我謝謝你為我爭取,但不必了。」
我忍著眼底的淚,「那日的事,原不是我的錯,我不需要對任何人感恩戴德。」
我將婚書隨手扔在桌上,靜靜地盯著這張熟悉的臉。
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你與那些盜匪又有什麼區別?」
沈晏如俊秀的臉一下顯出頹唐的顏色,
「我是太喜歡你了,一時難以自持。」
那日夜裡他說的話還縈繞在我的耳側。
「盜匪動得,我便動不得嗎?」
是難以自持還是覺得我可以隨意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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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多年深情如草賤,真是可笑,可笑!
我出門時,身後傳來侍郎夫人尖細的嗓音。
「把這桌子扔了,把地給我好好拖三遍,凡是那賤人站過的地上,統統拖三遍,真是晦氣!」
確實晦氣,我也覺得好晦氣。
3
我回府時,妹妹蘭若正扯著二娘的袖子哭個不停。
桌上攤開放著幾幅畫,我粗粗掃了一眼,確實有幾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哦,蘭若也已 13 歲了,到了議親的年紀。
我見她哭得傷心,卻也不知如何安慰,便欲轉身回房。
剛邁開半步,卻聽得蘭若在身後哭訴。
「姐姐倒是過得肆意灑脫,跟沒事人一樣,卻讓我整日裡被人嘲笑。」
「昨日去昭和公主的春日宴,沒有一人願意搭理我。」
「整個上京城,大家都在知道我有一個失了清白的姐姐,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的身形被定住,不敢走,卻也不敢回頭。
二娘厲聲呵斥她,她卻哭得更兇了。
「你們不讓我說,我偏要說!」
「她倒是躲在房裡不出去,可我呢?」
「那些大大小小的宴席,隻要我參加,定會被人問起這事,我躲也躲不開。」
「這些議親的單子,都是些什麼玩意?那大理寺卿都 45 歲了,比爹爹還要年長,他哪裡來的臉敢求娶我?」
她將手中的畫冊一把摔在我身上。
我隻得轉身撿了起來,看著滿臉淚痕的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沉默良久,才輕輕嘆了一句:
「二娘,哥哥,小妹,對不起,我讓葉家蒙羞了。」
二娘一直扯著蘭若不讓她亂說,聽我這一說,眼眶又有點湿潤。
她握著我冰涼的手,連聲說著:「好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怎麼不是她的錯?」
蘭若大哭了一聲,眼睛赤紅。
「一個婢女都還有幾分氣性,哪裡像她?」
二娘一巴掌扇在蘭若的臉上。
「若若,你怎麼能這麼說你的姐姐?」
「她夠可憐了!夠可憐了!」
「你忘了嗎?你小時候掉進冰窟裡,是你姐姐跳下水救的你,你都忘了嗎?」
蘭若隻安靜了片刻,隨即低低哭了起來:
「可我又做錯了什麼?」
「我為什麼要給別人做妾,為何一個糟老頭子都敢遞庚帖來侮辱我?」
她發瘋一樣撕扯著那本畫冊,將桌上的茶碗摔了一地。
我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她氣得在我胸口狠狠捶了幾拳,終是掙扎不得,隨即趴在我身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我摸了摸她已經紅腫的臉,輕輕笑道:
「若若,你沒錯。」
「你從小性格便是這般張揚熱烈,愛憎分明,像朵帶刺的薔薇花。你配得上這上京城最好的兒郎。」
「是我錯了。」
大概我真的錯了。
我隻覺得懷中的人兒身形一僵,緊緊地抱著我。
她的眼淚沾湿了我的衣衫,冰涼的觸感落在我的肌膚上。
「所以,我現在學梅香還來得及嗎?」
5
離開尚書府時,天還沒有亮。
在朱漆的府門前,我徘徊了許久,最後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便輕飄飄地離開了。
站在崖邊時,烈烈的山風吹得我頭疼,梅香滿是血淚的臉不斷浮現在我眼前。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許久,跳崖時面上反而一片死灰,說話也有氣無力。
她說:「我們失了清白,不死也是不能活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腳下的山石被我踢落,骨碌碌掉落下去,連個聲音都沒有。
我死了便可以堵著那些指摘我的悠悠眾口嗎?
四下無人,回答我的隻有山崖邊清冷的夜風。
可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明明玷辱我的賊人才是惡貫滿盈,罪大惡極。
他過得逍遙自在,而我這個受害者卻被逼著去死。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茫茫夜色裡,我終是決然的轉身。
梅香說:「小姐,你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我無錯,亦無悔!
6
我在宋記綢緞莊當了一名繡娘。
綢緞莊的老板叫宋思勉,雖是個商人,卻帶著濃濃的書卷氣。
那日我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隻想遠遠躲開尚書府,躲開沈晏如,躲開所有不懷好意的眼神。
我一路向北,走了一天,最終昏倒在綢緞莊店門口。
是宋思勉收留了我。
他也曾問過我的身世。
我隻說我叫梅娘,隨家人逃荒到上京城,又和家人走散了。
那日出門時,我穿著的是梅香的衣裳。
腳上的鞋子也走丟了一隻,確實形容狼狽。
宋思勉也沒有起疑,便收留了我。
我也不好意思一直白吃白住,想起自己的女紅還湊活,便成了綢緞莊的一名繡娘,
綢緞莊原來隻賣布匹,但宋思勉看了我的繡品之後,立刻拓展了成衣業務。
他的眼光果然不錯。
自從開始制成衣,綢緞莊幾乎日日顧客盈門。
有些緊俏的布匹,宋記沒有,姑娘們還專門買了布到我們店裡來做。
一些不喜歡做女紅的姑娘,甚至偷偷讓我替她縫制嫁衣。
「梅娘,我爹常說我命裡有一貴人,我覺得我的貴人一定是你。」
他說這話時,我已經在宋記待了四月有餘。
往事歷歷在目,卻又恍如昨日。
我一抬頭,宋思勉俊秀的臉恰好印在我眼ŧú₅中。
他正端著一杯清酒,安安靜靜坐在竹椅上看我分繡線。
烏發半披在肩上,臉上的笑似有似無,倒有幾分散淡謫仙的氣質。
他的小院裡也有一棵梨樹,隻是沒有我哥哥替我扎的秋千。
此時梨花早已經凋謝,樹上已經掛滿了果實。
「是公子不嫌棄我卑賤低微,願意給我一口飯吃。」
我笑著回望他一眼,繼續整理那一團麻的繡線。
「梅娘,你可想過以後?」
宋思勉輕輕放下酒杯。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 15 歲了……」
我的手略僵住了,低著頭不願接話,手上的繡線越來越亂,怎麼也分不清楚。
過了好久,他方起身慢慢離開,隻說了一句:
「日久見人心,他日你定會明白我的心意。」
日久見人心。
我忽然想起了沈晏如,那個同我一起長大的俊俏少年,原也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盜匪動得,我動不得嗎?」
日久見人心恐怕是最大的笑話。
人心豈是能輕易看清的?
我低著頭,繼續理我的繡線,淡淡說了一句:
「我逃荒時遇到了馬賊,失了清白。」
宋思勉高大的身形忽然一僵,他沉默許久,方才淡淡說道:「無妨,無妨。」
真的無妨嗎?
我不知道,他依然對我很好,給我開出的工錢也遠遠高出其他人。
隻是他再也不提那日的「日久見人心」。
隻是他看我的眼神少了些許粘稠。
這樣也挺好,他接受不了,卻也從不曾輕賤我。
我已然很知足。
宋思勉的生意越做越大,他開始積極拓展他的商業版圖,立誓將宋記打造成上京城最大的綢緞莊。
而我卻沒有什麼興趣。
我隻想本本分分做個繡娘,有姑娘穿上我做的衣服覺得喜歡,我的心裡也歡喜,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野心。
我們雖有了分歧,他卻並沒有為難我,還將原來的鋪子交給我打理,他自己去漫天地折騰。
日子也算無波無瀾,過得愜意十足。
9 月梨子成熟時,店鋪裡來了一群嘰嘰喳喳地小姑娘,一邊挑著衣料,一邊闲聊。
「你聽說了嗎,今年的新科狀元長得特別好看,騎馬遊街時,姑娘們扔的花紅差點把他砸傷?」
「長得好看又怎樣?他已經有婚約在身了。」
「啊?哪家姑娘這麼好的運氣啊?」
「好像是禮部尚書的嫡女,叫什麼葉蘭若。」
「禮部尚書的嫡女不是跳崖死了嗎?」
「哎呀,不是那個,那個是她姐姐,」
說話的小姑娘忽然壓低了聲音。
「我聽說啊,她姐姐被盜匪玷汙後沒舍得死,死的是她的小丫鬟。」
「那姑娘回來以後還想嫁給禮部侍郎家的公子,人家哪裡肯要她,她一時想不開,便跳了崖。」
聽眾一片「嘖嘖」之聲,也不知想要感嘆什麼。
我立在她們身後,真想拍拍她們的肩膀,笑著告訴她們老娘沒死,老娘活得好好的。
而且不是沈晏如退了我,是我看不上他沈晏如。
可我什麼都沒說,隻是安靜地繡著我的花。
若若終於有了她心儀的婚事,挺好。
這不挺好嗎?
我在心裡告訴自己,葉蘭芷死了。
現在活著的是一個叫梅娘的女子。
7
這年上京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林廷之忽然來了我的鋪子。
他一進來,就虛掩了門,將屋外的漫天風雪擋在身後。
我覺得他有些反常,剛想琢磨,又覺得自己實在是不夠斤量。
林廷之是勇威林將軍的獨子,是人人口中稱道的林小將軍。
不及弱冠,便已經屢立戰功,斬殺敵寇無數,令敵寇聞風喪膽。
加上豐神俊秀的一副好相貌,被人稱為「玉面將軍」。
他之前一直隨林將軍鎮守邊境,半年前才回上京。
因他妹妹林玉言喜歡我的繡品,經常來我店裡闲聊。
一來二去,我就跟林玉言混熟了,也就認識了林廷之。
每次玉言來找我,他都跟在身後,握著劍慵懶地靠在門邊。
有時玉言說了不當的話,他便飛過來一個冷冷的眼刀,玉言便衝他做個鬼臉糊弄過去。
大部分時候,他總是盯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發呆,幾乎沒有跟我說過幾句話。
不過,每次他來得時候,大姑娘小媳婦都愛多看他兩眼,我的小店就顯得分外熱鬧。
我正欲搭話,他忽然近前一步,緊緊握住我的手,
「梅娘,我心悅你,我想要娶你為妻。」
他說得認真,一字一句,他的臉離我很近。
我的鼻尖縈繞著他清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