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陣難堪的沉默。
澹臺淵低聲道:「寒兄,你是不是還在怨朕。」
暴雨未停,他就茕茕孑立於風雨中,幾绺發絲狼狽地黏在臉頰。
看上去很無辜,也很可憐。
我微微揚眉,作出恰好的茫然。
「陛下之前見過我?」
澹臺淵瞳孔驟然一緊,臉上失去血色。
我微笑,不緊不慢:「陛下怕是,認錯人了吧。」
電閃雷鳴,狂風嗚咽。
細密的雨簾中,澹臺淵連垂落身側的指尖都在顫抖!
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誅心之話,他就突然暴起,瘋一般粗暴地扯過我。
冰涼湿潤的指尖,狠狠捻在我耳後。
「怎麼,認錯人了?」
頭頂降下咬牙切齒的聲音,好像淬著血和冰,「連耳後痣的地方,都生得一模一樣?」
這人真是……
靠在他懷裡,澹臺淵胸腔的心跳,急促如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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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他不注意,我輕輕蹭了蹭他緊實飽滿的胸肌。
心滿意足地揩了點油後,我正色提醒他:「陛下,祭祀為重。」
箍在我腰間的手臂驟然撤去。
澹臺淵深深望了我一眼,不再多說。
身後宮娥跟上,華蓋逶迤,遮擋風雨。
上香,祝禱,以帝王之身,同我一起跪在蒲團上,對著神像三跪九叩。
系統星星眼:「宿主!你們好像在拜堂哦。」
「我都有點嗑你倆了。」
整個流程進行完,我又向澹臺淵討了他的一縷頭發。
「若要求得神佑,須得驗明正身。」
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澹臺淵倒是幹脆,一聲不吭地抽劍斬下一縷頭發。
然後眼睜睜瞧著我把這縷頭發收進錦囊,又揣進自己懷裡。
他眼神閃爍幾許,卻沒質疑。
「祭典禮畢,跟我回去。」
不容置喙的語氣,這次,他沒有自稱「朕」。
「陛下,我不記得你我曾經有舊……」
澹臺淵眸底血腥翻湧,已然失去所有的耐性。
他朝我走近一步,微笑:「沒關系。我會讓你,一點點想起來。」
9
他讓侍衛牽來一匹千裡馬。
宮人都大驚失色:「陛下萬萬不可啊,這不合禮數……」
澹臺淵充耳不聞,被雨撲湿的眉睫壓得很低,沉沉望著我。
「自己上馬,還是朕把你扔上去?」
這世上,沒人比他更了解我最擅騎射。
我冷哼一聲,翻身上馬。
黑金衣角輕飄飄掠過,澹臺淵已然穩穩坐在我身後,雙臂繞過我握緊韁繩。
「駕!」
駿馬一聲急嘶,放開四蹄狂奔出去。
此刻雲銷雨霽,長風掠過耳畔,身後灼熱的溫度愈發清晰。
雖然很想,很想把他壓在馬背上玩弄一番,但顧及此刻我的失憶人設,我到底還沒放肆。
山路崎嶇泥濘,澹臺淵卻肆無忌憚地縱馬狂奔,把一眾扈從都遠遠甩在身後。
滾燙的氣息噴灑在我耳後,仿佛天地間,隻剩下我們兩人。
又轉過一個彎,澹臺淵突然急急勒馬。
隻見狹窄的山道上,有一白衣道士,正縹緲立於風中。
幕籬猶帶雨珠,那人撩開罩在臉前的黑紗,仰頭看向馬背上的我們。
向來幹淨的瞳眸,此刻閃著奇異的光芒。
「把人留下。」
10
澹臺淵勒在我身旁的手臂,一寸寸收緊。
他寒聲道:「你算什麼東西?」
「今兒朕高興,識相的,就滾。」
澹臺淵被權力滋養日久,自帶不怒自威的極強壓迫感。
而小道士始終不ẗú⁺懼、不退。
「他是我皇極觀的人,作為大師兄,我自然有資格帶他回去。」
他慢條斯理地說完。
一泓寒光清冽如雪,映亮他雙眼。
「要想帶走他,先問問我的劍。」
說罷,身形鬼魅一晃,竟是直接挺劍而上。
出手即殺招!
在馬兒受驚前,我已翻身下馬,澹臺淵自不必多說,足尖輕點,就拔劍迎上!
澹臺淵的佩劍是專供祭祀所用,裝飾華麗,並不適於近攻。
如今兩人都是殺心已起,纏鬥下去必然兩敗俱傷。
我飛身掠至兩人之間,澹臺淵本來急速揮出的劍,硬生生轉了個角度。
就那一瞬間的遲疑,我看準時機,捏緊他手腕。
脈搏狂跳,熟悉的骨骼,曾被我描摹過千遍萬遍。
我太了解澹臺淵的弱點了,就像他了解我一般。
「咔吧」一聲,我已經把他整條手臂卸了下來。
勝負已分。
佩劍脫力掉落,澹臺淵ṭû⁴狼狽跌坐在地,雙眸血紅:
「楚聽寒,他到底是什麼人?」
「你們是什麼關系?」
「你選他了是不是?你要跟他走?」
心髒的抽痛甚至蓋過生理性的痛,他用那隻完好的左手死死攥住我的衣角,失控地咆哮。
因憤怒而顫抖的聲線,被我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在怕我離開他。
我微微勾了勾唇,再次俯身。
怕他聽不清楚,我貼近他耳朵,輕聲耳語:
「陛下,要我說幾遍才相信。」
「我根本,不認識你啊。」
「跟我師兄走,不是很正常麼?」
沾了水汽的睫毛,像瀕死的蝴蝶般劇烈顫抖。
我冷眼瞧著他幹澀的唇瓣開開合合,卻吐不出半點破碎的詞句。
當日那鸩酒一杯的恨,如今才在心裡悠悠散開。
我惡劣地從他掌心,一點點抽出衣角,撫平褶皺,轉身朝小道士走去。
隻是剛剛還口口聲聲帶我走的小道士,此刻卻微微蹙眉,目光在我和澹臺淵之間逡巡,臉色猶疑不定。
怎麼回事?
身後,響起澹臺淵如負傷野獸的嗚咽低鳴。
像極了曾經一個受傷的冬夜,被我抱在懷裡安撫時,他發出的無意識的呻吟。
那時的他,也有這麼痛嗎?
系統急得團團轉:「楚聽寒,你不是喜歡他嗎!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傷他!」
喜歡……嗎?
我自嘲一笑。
兩個人的喜歡才叫喜歡,一個人的執著,充其量叫一廂情願。
我隻知道,澹臺淵習慣我,依賴我,或許心動,卻不懂喜歡我。
不懂喜歡,總懂得害怕,失去。
不給足他教訓,怎麼教他,認清自己的心呢?
我步履輕快地朝小道士走去。
小道士卻面色劇變,大吼一聲:「小心身後!」
與此同時,一聲極輕的羽箭破空聲,在身後響起。
我驟然轉身,澹臺淵卻跌跌撞撞地支起了身子,閃身擋在我身前!
箭尖沒入血肉。
我瞳孔急縮為一點,目眦欲裂地看著澹臺淵的心口湧出大片血跡,直挺挺倒了下去。
11
乾清宮藥香彌漫。
這已經是澹臺淵昏迷的第七天了。
那日獨孤山祭祀突遇山匪,澹臺淵替我擋下致命一擊。
我和小道士拼死殺出重圍,趕來的侍衛及時清剿了土匪,一起將澹臺淵帶回宮中。
用盡天材地寶,堪堪吊住了他一條命。
隻是究竟什麼時候醒來,還是個未知數。
「楚公子,陛下數日未醒,您也不能總守在床邊呀……」
「國不可一日無君,前朝事務繁多,都等著您去處理呢……」
大臣來了一撥又一撥。
多諷刺,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澹臺淵登基那日,就早早留下密詔。
若他身有不測,則政務權柄,悉數交由我處置。
既然那麼信我……又何必那麼幹脆地殺我?
你在獨孤山奮不顧身地護我,是不是也當,還了我這條命?
直到某天,一個御前伺候的小侍衛說漏了嘴,我才知道,澹臺淵,從頭到尾,都沒有對我起過殺心。
那杯要命的鸩酒,不過是杯普通的燒春酒。
「啊!玻璃碴摻糖,澹臺淵是沒長嘴嗎!」
「宿主!他好愛你!」
系統還像往日一樣跳脫,我卻沒了跟它拌嘴的心思。
我望著澹臺淵沉睡的側臉,陷入無窮無盡的迷茫。
可澹臺淵,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這日,我像往常一樣給他喂藥。
湯勺抵在唇邊,壓下一個令人遐想的弧度。
可澹臺淵的情況,卻愈發惡化。
本來應該順順當當喂進嘴裡的藥湯,悉數灑了出去,他牙關緊閉,竟是連藥都喂不進去了。
我垂眸,面無表情地盯了他半晌。
「但願你醒來後,可別怪我輕薄了你。」
我給自己灌了勺藥,含在口腔裡,嘴對嘴給他喂藥。
肖想多年的薄唇,第一次,有了理由吻上去。
但味道,卻是苦的。
如此這般喂完後,我已經出了一身薄汗。
身下人仍靜靜地躺著,臉色蒼白如紙,唯有唇瓣一抹令人想入非非的嫣紅。
太醫來瞧了之後,都是面如土色。
他們支支吾吾說,澹臺淵……至多再撐半個月。
「系統,我的積分還剩多少?夠買一顆起死回生藥嗎?」
系統表示,積分商城沒這種逆天道具。
更壞的消息是,澹臺淵作為這世界的氣運之子,他若殒命,這個小世界也會崩塌。
「總局……已經監測到,這個小世界的光芒,正在緩慢變暗。」
系統小聲說,「這代表,澹臺淵的氣運已經不足以維持世界運轉,他本人也……必死無疑了。」
心中的猜想終於坐實。
饒是早有預料,可親耳聽到,到底還是眼前一黑。
12
窗外傳來一陣翅膀拍打聲。
一隻碩大的信鴿停在了窗臺上。
細細的鴿腳上,拴著一隻比尋常大上許多的竹筒。
竹筒裡沒有信,隻有一枚藥丸,和一張薄紙。
「此藥可救陛下一命。」
筆力遒勁,自成一脈風骨。
除此外,竟再無其他任何信息。
那藥丸通體暗紅,四周镌刻著極為玄奧的花紋,異香撲鼻,看起來極為不凡。
我眉心一跳,急忙叫來太醫。
結果這幾位頂尖醫科聖手,研究半天,也不敢妄下定論Ŧū⁰。
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這藥沒毒。
我望著埋頭吃鴿食的信鴿,手指無意識地摩挲它柔軟的羽毛。
羽毛猶沾露水,看起來飛了不遠。
澹臺淵遇刺病重的消息被嚴密封鎖,無論是隨從還是來看望的重臣,沒人會亂嚼舌根。
那麼,唯一得知消息的宮外人……
皇極觀。
剛踏入觀內,我就瞥到花樹下那個熟悉的身影。
正值仲夏,樹影斑駁,花落如雨。
那人一襲白衣,正拿著把比人還高的掃帚,低著頭認認真真清掃落花。
聽到我臨近的腳步聲,他止住動作,仰起頭,朝我綻開一個大大的,幹淨無比的笑。
「請問施主來這兒,有什麼事嗎?」
我頭皮一麻,登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一個眼尖的小弟子注意到我們,急匆匆跑過來。
「師兄,你怎麼又跑出來了!觀主不是叫你好生靜養嗎!」
小道士皺了皺鼻子:「藥好苦,我才不要喝。」
說著扔下掃帚,做了個鬼臉,自顧自跑開了。
純真童稚,宛如幼子。
我心下一片駭然。
那天在獨孤山一別,他明明還好好的,為什麼……
那小弟子也是個耿直人,見我還愣在原地,一下冷了臉。
「你還站在這兒幹嗎?師兄都被你害成這樣了,你還有臉來!」
「為了……我?」
小弟子看我茫然,愈發惱怒:「好啊,沒想到你是個忘恩負義的!養好了傷,就半分不念師兄的恩情了!」
「為了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師兄剖了整整三滴心頭血,才煉成一丸救命丹!如今他因為剖血痴傻,不怨你怨誰?!」
他一句快過一句,我的臉上瞬間血色褪盡!
剖心頭血,煉救命丹……
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明明那日在獨孤山,他還與澹臺淵死戰,又怎會為了他剖心取血……
一個個問題湧入腦海,我一陣眩暈。
瞪著那衣不染塵的背影,簡直目眦盡裂。
那人好像感知到我的目光,行至拐角,又回頭朝我抿嘴一笑。
頑皮、可愛,不復從前那般玲瓏剔透,卻格外天真動人。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問他的名字。
胃裡翻江倒海,我張開嘴,直直噴出一口鮮血!
13
我強撐著回宮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丸丹藥給澹臺淵喂了下去。
奇跡發生了。
澹臺淵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恢復紅潤。
虛弱到快要消失的呼吸、脈搏和心跳,再次蘇醒。
我叫來太醫診治,他們一通檢查後,個個淚流滿面!
「陛下福澤深厚,恭喜陛下!恭喜楚公子!」
就連系統也怪叫起來。
「察覺到世界波動!察覺到世界波動!」
「宿主,隨著氣運之子緩慢恢復生機,這個小世界也正在自愈,坍縮風險急速降低!」
心中懸著的巨石,終於落了地。
在等澹臺淵醒來這段時間裡,我時時出神,眼前一會兒是澹臺淵的身影,一會兒又浮現小道士的身影。
我已經吩咐太醫給他診治,得到的結果相當一致。
小道士心脈受損,智力退化為幼童時期,忘掉了絕大部分記憶。
而他出手相救的真相,隨著他的失憶,也注定一起埋葬了。
我秘密給他送去無數金銀,和數個暗中保護他的死士。
雖然知道他不會要,但我發誓,必會護他此生安樂無憂。
14
澹臺淵醒的時候,我正趴在他床邊,昏昏欲睡。
突然感覺有什麼東西,輕輕點在我睫毛上。
我倏然睜開眼,條件反射地,攥住那隻想要抽回的手。
「偷偷摸了我的臉就想跑?」
連日的疲憊,已經讓我的聲音沙啞非常,平白多了些曖昧危險的味道。
「陛下,這不合規矩吧。」
澹臺淵唰一下閉上眼。
我哼笑幾聲,慢慢移動手掌,直到與他五指交扣,摩挲著他指尖。
「再裝死,我就親你了。」
睫毛顫動兩下。
澹臺淵剛掀開一點眼皮,瞧了我一眼後,又飛快地合上了。
霞紅一路從脖頸蔓延到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