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日會後,他把她叫到了大門前的巷子口。
阮喻現在還記得那晚上巷子口的蚊蟲格外多,昏黃的路燈下,密密麻麻的飛蛾瘋了一樣撞向明亮熾熱的燈泡。
江原的臉在路燈下忽明忽暗,但他發紅的耳根。她看得一清二楚。
撞向明亮的飛蛾墜落在水泥板,仍舊掙扎著要爬起來。
阮喻其實是很惡心那些蛾類的生物的,但她那時候腦袋隻有一個悲哀的想法,她連飛蛾撲火的勇氣都沒有啊。
阮喻記得當她對江原搖頭的時候,江原眼底的光一下子就熄滅了。
他問她為什麼。
阮喻那時候冷靜到可怕,仿佛置身事外,抽離得一幹二淨。
「江原,我等不起的。」
「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一去,四年五年,還是六年,才能回來?」
江原急得上來扒住她的胳膊,他這點習慣總是改不掉。「現在的通訊很發達,等以後上大學了,我們面對面聊天,根本不是問題的……」
他還沒說完就被阮喻打斷了,「江原。」
阮喻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你在美國會有自己的生活,你會適應那裡的節奏。我生活在黑夜時,你正處在白晝。我入眠的時候,你才剛剛開始新的一天。我們總是無法在同一個頻率,甚至未來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什麼困難,你所能做的也隻是隔著電話給我一聲安慰。」
「總有一天我們會厭倦,我們可能會爭吵,然後冷戰,幾天甚至幾個月地不聯系,到最後誰也不會再去主動找誰。與其最後鬧得不和而散,不如趁現在給彼此留點美好的記憶。」她吸了口氣,「你去追逐你的理想,我留在這裡過我的生活。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江原看著她,眼眶已經紅了,「你真是這麼想的?」
阮喻點點頭,「其實你比我聰明多了。江原,熱情總會被那些雞零狗碎消耗殆盡的,你願意為了我做一個理想主義者,其實我很開心,但是我並不想讓這一份美好到最後變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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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阮喻還是沒忍住,眼中水光閃現,輕聲道,「生日快樂,祝你學業有成。」
她轉身走出巷口,江原的聲音壓抑著叫住她,「你之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阮喻沒有再回頭,她極力壓下喉間的哽咽,「你知道的,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人。之前你能帶給我學業上的幫助,我為什麼要拒絕?現在你要走了,我很惋惜,但也隻能和你說再見。」
「很抱歉,但我也要為自己的前途考慮。我不像你,家境優渥,衣食富足,一隻腳踏進世界名校……其實到頭來,我們終究會是兩路人的。」
那天之後,江原遠赴美國,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而她也換了一張手機卡,沒有再和他有過聯系。
後來阮喻也做過很多次夢,夢裡她沒有負債,不必為了錢奔波勞碌,她依照她的本心和江原在一起,他們有過爭吵,但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她遇到過的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擔心期末會不會掛科,然後又很快拋擲腦後。
阮喻醒來時發現自己滿臉的淚痕。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是被拋棄的那個。如果上天想對她開玩笑,那麼歷史很可能會重演。
她的預判沒有錯,她第二次被自己的父親拋棄,以那樣殘忍的方式讓她的心智成熟了不止二十歲。
從十歲那年她就知道,靠別人是靠不住的。她唯一能依靠的,隻有自己。這一點,在十九歲那年,她認識得更加深刻。
她不是不喜歡江原,而是她身上背負了太多枷鎖,她怕江原總有一天厭倦了她的自卑和負擔,厭倦了相隔萬裡的異國戀,也會像她的父親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畢竟連親生父親都能割舍,這個世界上早已經沒有什麼不可能了。
所以她先選擇放棄,她先揮刀斬斷一切念想。
她先認了輸。
微信的語音請求突然響起,阮喻這才發現手裡緊緊攥著的那張星星折紙早已被淚水浸湿,上面的字跡也糊成了一團。
手機屏幕上亮著兩個字——江原。
語音一接通,江原有些喘的氣息通過揚聲器傳到她耳畔。
他聽起來有些急迫,「剛剛打你電話怎麼打不通?」
阮喻此時腦袋像是塞了團棉花一樣,混混沌沌轉不過來彎。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手機靜音了。」
江原:「孟耀他剛剛都跟我說了……」
他還沒說完,就被阮喻打斷,「江原。」
江原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喉嚨,好半晌才悶聲回了一句:「嗯……我在。」
阮喻其實也沒想好該跟他說些什麼,但江原那句「我在」一下將她拉回了高中時代。
她的腦海一瞬間閃過許多畫面:她月經期肚子疼,他偷偷給她買來暖水袋,裝熱水又不小心燙了右手,半個月裡練成左撇子;運動會八百米賽跑他衝過終點線,人群蜂擁上前圍住他,他第一時間回頭尋找她的位置……
那些回憶就像是蒸籠裡的熱氣,在揭蓋的那一刻爭先恐後地湧出來。
阮喻雙手捂住臉,不能自持地抽噎著,「……對不起江原……對不起我騙了你。」
我沒有那麼自私,我憧憬過和你在一起。
那時候我想過我們可能不能長久,但我仍舊想和你試一試。
我一直以來都很清醒,但我也想過為了你理想主義一次。
我做好了規劃,我的規劃裡一直都有你。
然而上天對她開了一個玩笑,讓她在頃刻間連下注的勇氣都沒有。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他說,但此時她仿佛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隻知道哭,耳邊什麼話也聽不進去,嘴裡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阮喻最後哭累了,睡了過去。
她一覺睡到了天亮,醒來時渾身骨頭咔咔地響,全身上下都麻了。
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沒了電自動關機了,她找出充電器插上,等待開機的空當拉開窗簾。
天光從雲間罅隙傾瀉而下,溫柔地落在她臉上,像是伸出了觸手一樣,輕輕地撫平她的傷痕。
她和江原的語音通話持續了六個小時。在通話斷開十分鍾後,江原給她發了一條消息。
江原:要是醒了,記得吃早飯。
阮喻洗漱完簡單地煮了碗面,剛打算開動,想了想還是拍了一張照片給江原發過去。
江原的回復立馬過來。
江原:嗓子疼不疼?
阮喻:有一點,喝點水就好了。
江原:今天的火車回去?
阮喻看了看時間,鈍鈍的腦袋終於開始緩慢運轉——她今天還得回去來著。
阮喻發了個小女孩乖乖點頭的表情包。
她訂了早上七點的票,時間剩下不多,她還得收拾行李,拖延不得。
她加快吃面的速度,不到兩分鍾就迅速消滅完大半碗。
江原的微信突然又進來:慢點吃,火車站隻要半小時的車程,收拾行李還來得及。
阮喻下意識抬頭望了望天花板,她開始懷疑江原是不是在她家裡裝了監控器。她又卷了一筷子面,放進嘴巴裡慢慢咀嚼。
她的家鄉聿城是個小城市,火車站這個點還太早,十分冷清。
阮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鄰座是個腿上放著大書包正在睡覺的女孩子,阮喻放行李的聲響吵醒了她,女孩子揉揉眼睛打開書包,掏出一本厚厚的筆記。
她一邊翻看,一邊在筆記上不懂的地方打問號。
阮喻側過臉看她翻來翻去,隨後輕聲問她:「這些問題沒搞懂是嗎?」
女孩子轉過臉,她點點頭。
阮喻朝她伸出手,「姐姐幫你看看?」
和她交談的過程中,阮喻才知道她是自己一個人在聿城讀高三,兩三個月才能回家一趟。成績並不拔尖,夢想是考個一本。
小姑娘有些腼腆,聽阮喻給她講題,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敢問,阮喻看她眼神遊離了好幾回,又回到上面的步驟,盡量講得更加詳細。
火車駛進一條隧道,冷光一下消失,車廂陷入黑暗。
阮喻講著講著,肩頭突然一沉,小姑娘的腦袋無意識跌落靠過來,睡顏疲倦。
她的眼下一片青黑,即使在睡夢中也緊緊皺著眉頭。
阮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阮喻其實挺能感同身受的,因為高三下學期,她也是這麼走過來的。
書不離手,從床上搖搖晃晃爬起來都在腦子裡默背古詩,在萬籟靜無聲中時光在筆下無聲地流淌消逝。
她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樣,家裡、學校、醫院三點一線地跑,有時候連著一個禮拜一天隻能睡三個小時,就算在夢裡也在做題。
她繃得太緊,以至於最後一場考試極其順利地寫到作文的時候,她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像做夢一樣。
作文題目仍舊是以李華的身份寫一封信,題目中規中矩,她也押中了。
那一刻就給她一種原來高考也不過如此的感覺。
又輕松,又落寞。
輕松她的得心應手。
落寞此刻的不成正比。
為了四張卷子,她準備了三年,用掉上百上千支筆芯,熬過無數個夜深人靜,一摞一摞的練習冊堆積如山。
現在,她的青春要被這四張卷子輕易了結了。
阮喻在動筆寫下開頭問候語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她為李華寫了三年信,從今往後再也不用寫了。
作文寫得很順利,寫完之後時間仍舊充裕。其實英語一直是她的強項,但阮喻不敢懈怠,從閱讀理解開始檢查。
她記得高一上期末考那回是全年段打亂順序坐,考英語的時候她後面坐了一個染著綠毛的非主流。
開考前他問她英語好不好,阮喻以為他是要她透個答案,連忙擺手說不是很好。
考到一半的時候,後座突然扔來一張小紙條,阮喻嚇得半死,打開小紙條發現是選擇題的答案——應該是男生自己做的,有十來個空他都標注著不會做,讓她別抄。
然後阮喻和非主流就被監考老師拎走了,監考老師是個古板的歷史老師,怎麼也不肯聽她的解釋,非要通報全校,廣播批評過一遍了,她的班主任才急匆匆跑來教務處把她撈走。
放學之後非主流還跑來她們班給她送了盒巧克力,紅著臉跟她說對不起。
阮喻怎麼也沒想到,之前有人打架全校通報,她還跟江原說你可千萬別打架啊,轉頭江原還沒來得及上廣播呢,她先出了這個大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