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陳安安拿著教具和她一起走出教室,「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你不是說過嗎,高二三班,周四下午最後一節課是你從音樂老師那搶來的。」
陳安安歪頭思考,「我有說過嗎?忘了。」
阮喻和她走出學校,一路上不住有學生衝她點頭喊陳老師,陳安安都一一笑著回應過去。
校門口的公交站牌下擠著一堆穿著深藍校服的男孩女孩,不遠處一家小籠包又新鮮出爐,學生蜂擁上去,他們高聲討論作業,討論考試,討論新唱片,生活中的雞毛蒜皮,雞零狗碎都能講得津津有味。
總有人正當年少,不懼歲月磨蹉。
阮喻吸了口新鮮空氣,笑道:「感覺自己都老了。」
陳安安拍了下她的手臂,「胡說八道,才二十來歲就老了?我還比你大一個月呢,成心氣我是不是?」
阮喻搖搖頭莞爾,沒有再解釋什麼。
陳安安:「你這次回來待幾天?」
阮喻:「你婚禮結束第二天我就走了。」
陳安安:「怎麼就待這麼幾天啊!你都不想留下來陪陪你奶奶?回回這樣,我爸都沒你這麼忙,我看你真是,」她恨鐵不成鋼地點點她的腦袋,「財迷心竅了!你說你年紀輕輕,遊戲不玩,旅遊不去,整天待辦公室裡敲鍵盤,就那麼愛錢啊?」
阮喻唉唉直躲,理了理被弄亂的劉海,「鈔票誰不愛。公司用得到我是好事,至少還有錢可掙。」
「奶奶的病情已經穩定很多了,你攢錢攢這麼拼命幹嗎。歇會兒吧阮喻。我說真的,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阮喻又是那套說辭:「減肥呢,瘦了說明有成效。」
「還減?」陳安安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氣得瞪眼,「你這樣的大美女還要減肥,那我豈不是要絕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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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喻哭笑不得。
阮喻再見到孟耀是在婚禮上。他瘦了一點,面部輪廓更加深邃,整個人也更加成熟。
陳安安看到她一臉興奮地飛撲過來,孟耀走過來,不冷不淡地打了個招呼。
場面有些尷尬,陳安安連忙支使他去招待賓客。阮喻看著他冷淡的背影,有些困惑,「我有哪裡得罪他了嗎?」
陳安安一臉糾結,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恰巧陳安安媽媽走過來看見了阮喻,十分熱情地抓著她問她近況,才讓陳安安得以解脫。
阮喻在和陳媽媽打完招呼後,坐進了高中同學那桌,桌上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的發福了,有的滄桑了許多,幾乎全班都來了,隻有一個人沒來。
阮喻坐在角落靜靜地聽他們寒暄,時不時抿一口酒。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阮喻看著臺上擁吻的男女,笑著鼓起掌。
婚宴一直到十點多才結束,阮喻陪著陳安安把賓客送走。後來陳安安拉著她看婚紗,阮喻就跟著她進房間了。
她們聊了一會兒,孟耀推門進來。看見阮喻也在這,他還愣了一下。
阮喻識趣地站起來,打算給他們小兩口留點獨處的空間。
經過孟耀身邊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
「你都不問問江原嗎?」
阮喻轉過身,笑了一下,「我該問什麼。」
陳安安上來拽了一下孟耀的手臂。
孟耀看著阮喻,面色稍稍緩和下來,「江原出國五年了,一次都沒回來過……」他說到這裡喉嚨有點幹澀,「他還在等你。」
「五年了,如果你們能在一起,五年前早該在一起了。江原他是個腦子軸的,他想不明白……說真的阮喻,我也想不明白。」
他是阮喻和江原的共同好友,他看得出來,當年他們分明是相互喜歡的,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到最後他們會是這樣的結局。
「江原一直走不出來。我承認我是偏向了他,」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他接受不了這樣的結局,我作為他的朋友,不忍心看他這樣一直毫無希望地等待下去。」
阮喻輕聲問他:「你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結局?」
孟耀看著她,點點頭。
阮喻突然笑了一下,手背擋住眼睛,再放下來時她眼眶紅了一片,「你是不是覺得,如果當初我能再勇敢一點,如果當初我沒有那麼任性,結局就會不一樣?」
孟耀張了張嘴,但發現自己說不出什麼話。
「你不覺得很殘忍嗎孟耀。站在岸上卻叫溺水的人大口呼吸,這對我來說不殘忍嗎。」她漸漸帶出一點哭音,「如果能改變結局,誰想要這爛得要命的故事走向啊?你以為我不想?我比任何人都想要一個完美的結局。」
「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能力!」
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又很快掉下去,她看著孟耀漸漸錯愕的神情,心底積壓多年的委屈像氣球一樣越吹越大,終於承受不住壓力砰的一聲徹底炸開。
「他要去更高更遠的地方了,我不行。你以為我不想保研,你以為我不想放松,你以為我獨來獨往過得很自在?所有的一切都要我一個人來扛,我不管做什麼決定,都得瞻前顧後,我是不可能拋下一切不管不顧的,你懂不懂?」
陳安安走上來站在她身邊,抓住她的手臂。
她轉過臉,逐漸恢復平靜,「我不是不喜歡江原。是風險太大,我沒有辦法下注。」她頓了頓,「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阮喻擦幹淨眼淚,對陳安安點點頭,「抱歉,不是故意給你的婚禮添堵。」
阮喻走在冷風中,老家的冬天湿氣很重,她穿了三件衣服,仍被凍得輕微發抖。
事實上,沒人看得出她之前剛剛爆發一場爭吵。
從房間出來以後,她面色如常地和陳安安的父母打過招呼,然後離開。
這麼多年,她早已習慣偽裝,假裝輕松,假裝堅韌,假裝自己在生活,騙過了所有人,差一點也騙過自己。
阮喻解鎖手機,陳安安打了三通電話,孟耀發了兩條微信過來。
孟耀:對不起。
孟耀:有什麼困難,你和我們說。
阮喻強忍淚意,手機放進口袋裡,馬丁靴踩到一片枯黃的樹葉發出「咔嚓」聲響。
阮喻回了那間老房子。
門已經有些生鏽了,她按下門口的開關,燈沒有亮。她這才想起來,電費已經很久沒繳過了。
房子不大,到處都是生活的痕跡。
廚房牆面貼著舊報紙,報紙上被燻得一片漆黑;冰箱面上貼著花鳥雞鴨的磁片,顏色已經很暗淡了;客廳的桌上放著一盆假花,土塊上還放了幾顆五彩斑斓的鵝卵石。
她仿佛看見媽媽在廚房裡忙忙碌碌,抽油煙機轟隆作響,爸爸戴著眼鏡在翻日歷,奶奶坐在陽臺的躺椅裡輕輕地晃。
扎著小辮的小女孩背著印著白雪公主的粉色書包從她腳邊跑過去,兩隻腳一蹬,涼鞋飛去角落。
媽媽從廚房探出頭,罵她亂丟東西,爸爸從沙發上站起來替她把鞋和書包收拾好,奶奶把身子探出躺椅看著她笑。
可是她隻是一眨眼,那些場景又突然消失不見了。
面前隻有空蕩蕩,落著灰塵的房子。
那些破敗的舊物無一不在提醒著她:媽媽已經離開十四年了,爸爸跑路跑了五年,奶奶把醫院住成了家,她在外漂泊打拼也已經很久了。
這個家早已經支離破碎,面目全非。
阮喻走進自己的房間,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書桌上擺放著她高考前從學校搬回來的書冊,六七堆高高一摞的練習冊,市面上有的基本她都做過了。
她拿起最上面那本物理選修的王後雄,扉頁還寫著江原的名字,但往下翻,裡面都是她的字跡。
這裡絕大多數的練習冊都是江原的。
他一個禮拜要去書店兩三次,每次有新的書進來,他都會買回去做——但不是全做,隻挑他感興趣的題,有時候整整一本隻有三四道題是他想做的,這些書荒廢著荒廢著,就到了阮喻的手裡,裡面大多數題也都是由她完成的。
阮喻又拿起另一本,手沒拿穩,書陡然砸在桌面上,一顆被壓扁的星星掉出來。
盡管已經被壓得看不出原來模樣,阮喻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江原給她折的那隻。
星星的折紙是素淡的淺藍,上面還有嫩黃的小花點綴——這是江原在一疊花花綠綠的折紙裡勉為其難挑出來的。
星星折紙已經散架了,背面露出墨痕。
阮喻將折紙輕輕拆開,展成一張長條,上面赫然是江原的筆跡。
上面寫著,「第一次折可能不會好看,要是你喜歡的話,以後再折一隻更漂亮的給你。」
後面畫了一隻胖乎乎的小白熊。
阮喻被小白熊臉上滑稽的傻樂逗笑,笑著笑著,她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他總是在向她承諾,而她從來沒有發現。或者說,即使發現了,也沒有給出她心底最真誠的回應。
其實她當初選擇離開的理由很俗套,比電視劇上的狗血劇情好不到哪去。
阮喻記得那是高三下學期,有一回她放學回家,在巷子口剛好碰見低著頭走出去的爸爸。
他們的關系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達到了冰點,媽媽離開了沒幾年,爸爸就把家當成旅館,有時候兩個月拿回來一筆生活費,然後又跑去賭博了。
阮喻一直到現在也很難弄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另一個模樣的,不過那時候的她毫不關心,隻當作沒看見就從他身邊走過去。
爸爸突然叫住她,阮喻聽見他說:「阮兒,爸爸對不起你。」
這樣的話她已經聽過幾十遍了,他第一次跪在奶奶面前扇自己嘴巴子,喊著再也不賭的時候阮喻還會動容,但賭博隻有零次和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上演了無數次,她也漸漸麻木。
阮喻跟沒聽到一樣,面無表情地走了。
她後來連著好幾天沒看見爸爸回來,也沒有多想,直到催債的人上門來找人,她才知道爸爸已經跑路了。
奶奶知道後昏迷不醒,送進醫院才知道心髒出了大問題。她躺在病床上等著做手術,阮喻打電話和親戚借錢,又被告知爸爸此前早已經跟他們借了許多。
江源那時候和他的父親遠在美國,為他的留學事宜做準備。
阮喻還來不及和江原聯系上,他的母親突然找上門了。
江原的母親是個控制欲非常強的女人,她瞞著當時遠在國外的江原父子,自己找上了她。
阮喻那時候渾身上下窮得隻剩下尊嚴了,但是為了生活,為了奶奶,她把自己的尊嚴親自碾得粉碎。
她接受了江原母親給的三十萬,條件是不會再與江原有聯絡。
奶奶的手術成功之後,她才來得及把欠江原母親的那張借條還上。離開前,她對江原母親深深鞠了一躬。
奶奶的手術很成功,但也離不開醫院了。
那段日子裡,她一邊照顧奶奶,一邊備戰高考,她現在想想,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記不太清自己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江原最後不出所料,拿到了他從小到大所夢想的名校的 offer。
江原從美國回來的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他辦了場生日會,既是慶祝生日,又是接風洗塵,但阮喻一見到他,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做了什麼打算。
江原在那場生日會表現得異常束手束腳,阮喻好幾次感覺到他的視線不經意放在她身上,又假裝輕松地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