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遂州被翻了個底朝天,我這茶肆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搜查的地方,嫌疑最甚。現在,劉大奉命潛入,結果一去不復返,等於明著告訴臨兖知府,他是被滅了口。
臨兖知府很快就會派兵搜查。畢竟得罪我這個無名無分的鄉下女人,不過是被衛元鴻訓斥幾句。但如若放跑了沈菱,他得提頭去見晉王。
可眼下能把沈菱藏去哪兒呢?衛元鴻是晉王的人,不可能幫我。四面又都是晉王的兵,我等插翅難逃。
沈菱蔫蔫地坐在我身邊,聰慧如她,已然猜出了我的顧慮,主動說道:「實在不行……把我交出去吧。橫豎他們不會殺了我。」
我和衛寧瑤異口同聲地否決道:「不行!」
起先我救沈菱,是不忍心她受苦。如今,是為了大義。
晉王絕不能贏,否則會死更多的人。我不在乎皇位上的人是誰,可我在乎老百姓能不能活下去。
而且,武威將軍是好人,我不想讓好人沒好報。
世道不公,我總得爭上一爭。
正一籌莫展,何掌櫃突然走了過來,啞著嗓子說:「趙掌櫃,我有話對你講……」
說著她掏出荷包,遞給我,「趙掌櫃,先前我豬油蒙了心,隔三岔五找你的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別與我一般計較。」
我驚愕地連連推拒:「你這是做什麼!」
我從沒恨過她,哪怕我倆經常打得雞飛狗跳,打完罵完,照樣互相做生意。
世間待她嚴苛,可她仍能頂著他人的恥笑,獨自撐起一家店鋪,把女兒養得漂漂亮亮,就衝這一點,我敬佩她。
何掌櫃又看向了衛寧瑤,突然跪在了她面前:「衛小姐,我不該辱罵、誣陷你。我是嫉妒你貌美,才口不擇言……」
衛寧瑤漲紅著臉把她攙起:「何姐姐,我,我原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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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掌櫃腼腆地笑笑,將鬢發掖至耳後,拿著帕子擦拭著沈菱髒兮兮的小臉。
我默默凝視著她,在她細密的眼尾紋中覺察出一抹近乎釋然的平靜,突然沒緣由地心慌起來,握住她的手,幹澀地說:「小花她,小花她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她時常盼著你能長命百歲,所以,所以……」
我笨口拙舌,半天也沒說出幾句體己話。
她也不介意,眼底含著淚輕聲道:「趙寶兒,我和小花,永遠記著你的恩情。」
繼而又正了下發髻,喃喃道,「我有點事,得回趟家……不用擔心我,我這般醜陋,那群畜生不會打我的主意。」
天光微亮,何掌櫃執意抱著一個包裹,踏出了茶肆。
我站在二樓,緊張地透過窗戶縫隙看著她走上大街。她似有所感,抬起頭衝我笑笑,摟著包裹,繼續朝著街口方向慢慢地走著。
一群醉醺醺的兵痞衝她吹口哨,如嗅到肉腥的野狗圍了上來。可火把的光照亮了她臉上的青色胎記,那些個兵痞頓時興致全無,見了髒東西般啐她幾口,歪歪扭扭地散開了。
何掌櫃默不作聲地走啊走,看方向,確實像是要回家。
可她沒有家了呀,她回去做什麼呢?
27
不料,我沒等回何掌櫃,卻等來了臨兖知府帶兵圍住了客棧。
我站在門口,看著外面黑壓壓的人影,緊張地握住了衛寧瑤的手。
門外,臨兖知府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嚷道:「趙姑娘,本官奉命搜查此地,煩請行個方便!」
奉命奉命,又是奉命,奉你爹的狗命!
我又急又氣,急忙對沈菱耳語道:「你立刻從狗洞鑽出去,別亂跑,就去後巷那堆泔水桶裡藏著。等他們走了,你再回來!」
沈菱慌張地點點頭,貓著腰從狗洞爬了出去。此時臨兖知府已經等急了,一腳踹在門上:「趙寶兒!開門!本官懷疑你窩藏朝廷要犯!再不開門,別怪本官不講情面!」
衛寧瑤強定心神,擋在門口,拿出大小姐的氣勢,高聲喝道:「催什麼催!我是定遠侯府的四小姐,千裡迢迢地來投奔我長兄。你們這般喊打喊殺的,想嚇死誰啊!搜查就搜查,把刀收起來!」
臨兖知府遲疑地犯起了嘀咕:「四小姐?」
就這麼一拉扯的工夫,我估摸著沈菱已經藏好了,正將手搭在門上,門外忽然傳來了何掌櫃的聲音:
「各位大人,民婦有要事相報!不知劉家財,劉千夫長可在?」
我的呼吸亂了一拍,透過門縫一瞧,何掌櫃正抱著包裹站在大道中央。她換了套紅色的衣衫,好像還悉心地描了眉,擦了脂粉,襯得臉上的胎記淡了許多。
門外眾人齊刷刷地看去,一男子則不耐煩地走出人群:「我就是劉家財,什麼事啊!」
何掌櫃摸了摸懷裡的包裹,緩緩捧向他,面帶笑容地輕聲說道:「你們不是在追查要犯嗎?我知道她在哪兒……」
劉家財狐疑地接過包裹,打開一看,突然「啊」怪叫一聲,把包裹裡的東西扔了出去。
而那圓咕隆咚的玩意兒在地上滾了三圈,正落在臨兖知府的腳下,赫然是劉大的腦袋!
「納命來!」
一片驚叫中,何掌櫃自腰間抽出菜刀,對著劉家財的腦袋劈了下去。菜刀嵌在他的腦殼上,像是劈開了爛西瓜,鮮血噌地蹿出三丈高!
臨兖知府被嚇得丟了魂,推搡手下們,跳腳喊道:「愣著幹什麼!抓住她!」
何掌櫃哈哈笑著,任官兵們一棍棍打在她的後背和腿上,口吐鮮血地指著臨兖知府罵道:
「狗賊!我告訴你吧,武威將軍的孫女早就跑啦!都跑了三四天了!我親自送她出的鎮子!哈哈哈哈……」
臨兖知府一腳踹飛了劉大的腦袋,激動地大呼小叫著:「留活口,留活口!快去稟報王爺!本官要好好審她!」
官兵們拖著何掌櫃離去,在地上留下一長道血跡,猶如鋪開了一條紅綾。何掌櫃仍在暢快地笑著,在臨兖知府的叫罵聲中,一遍遍高呼著:
「小花!娘給你報仇了!
「老天爺,你睜開眼看看!我何蓮,終於堂堂正正地當了回人啊!
「痛快!痛快!!」
……
聲音漸漸遠去,最後隻剩刺骨的冷風穿透門縫,扎在我的心口上。
我癱坐在地,衛寧瑤緊緊摟住了我,枕在我肩膀上小聲啜泣。
等外面徹底安靜了下來,我在後巷的泔水桶裡找回了沈菱。
她並不知曉發生了什麼。驚魂未定地回到茶肆後,抱著我的胳膊不松手,忽然問我:
「寶兒姐,何姨回來了嗎?」
繼而又摸了摸自己的頭發,自言自語道,「何姨梳的辮子比爺爺梳得好看多了,我還想跟她學一學呢!她去哪兒了呀?是回家了嗎……」
28
何掌櫃沒有給臨兖知府審問她的機會。翌日,她的屍首被掛在了鎮子中央的大樹上。
她是服毒自盡的。早在她殺劉家財之前,就飲下了毒藥,臨兖知府隻拖回去了一具屍體。
臨兖知府覺著她膽敢當街殺人,肯定是武威將軍的黨羽,本想拿她請功,結果到手的鴨子飛了,氣得他下令不許任何人給何掌櫃收屍,否則以「亂黨」論處。
透過茶肆二樓的窗戶,正能看見那棵大樹,何掌櫃身上的紅裙很顯眼,裙擺被風吹得微微晃動。
沈菱扒著窗戶縫,靜靜地望著,指甲摳進了窗棂裡,卻沒有哭,直把嘴唇咬出了血印子,最後突然對我說:
「寶兒姐,我要當將軍,跟我爺爺一樣,當大將軍。」
另一邊,眼看著沒法跟晉王交代,臨兖知府信了何掌櫃的說辭,將大半的兵力派出了平安鎮,沿途搜尋沈菱的蹤跡,試圖亡羊補牢。
此舉,正成了沈菱出逃的契機。
三日後,一位「乞丐」突然出現在茶肆門前,借著乞食的由頭,偷偷往門縫裡塞了張紙條。
那紙條上寫著一首打油詩,是當年武威將軍寫來哄沈菱玩的,隻有他們這對爺孫知曉。
沈菱大喜過望,認出外頭的「乞丐」正是武威將軍的心腹,對了幾句暗語,商定子時出逃。
到了約定的時間,兩名武威將軍的手下化裝成了負責運送士兵屍首的晉王軍,推著裝著屍體的板車途經茶肆後巷。
沈菱趁機從狗洞鑽出去與他們匯合。臨走前,她依依不舍地抱了抱我,哭著說:「寶兒姐,衛姐姐,我不會忘記你們的。珍重!」
我把耳朵貼在院牆上,聽著車轍聲被淅淅瀝瀝的小雨衝淡,一點點消失在街道盡頭,忽然轉身抱住了衛寧瑤。
她懂我,順著我的後背哄:「寶兒姐,她會沒事的,武威將軍會贏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哄著哄著,她自己哭了起來,說,「下雨了……」
下雨了,何掌櫃的屍身仍掛在樹上,任雨水衝刷。前路崎嶇,沈菱他們能不能與武威將軍團聚,仍是未知數。
而且,徐姨娘慘死的那天,也是個陰雨天。
我們哭了許久,最後抱在一起,昏昏沉沉地小憩了片刻。
再睜開眼,在這兒避難的姑娘們已經打掃好了屋子,熬了粥,給我的那碗裡添了點紅糖。
年歲最大的一位姑娘拘謹地說:「趙掌櫃,這些時日多虧你了,若不是你,我們早就……我瞧著,外頭那些個兵都撤了,是不是,仗要打完了呀?」
我擠出一抹笑來:「是啊,快要太平了……」
這群姑娘被憋壞了,嘰嘰喳喳地跟我聊了許久。有人惦念著在外流浪的父母,有人想著田裡快成熟的稻谷,以及山上沒來得及採摘的茶苗。
我們這群莊戶人大多看「天」吃飯。天,既是老天爺,也是那群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
上頭跺一跺腳,就能踩死一片草民。我們終日跪著捧著碗,等他們大發慈悲從指縫裡漏下點糧種。
可草民也有草民的骨氣,守著一點點甜頭,就能繪出仿佛近在咫尺的好日子。
如今,我們守著一間小小的茶肆,相互依偎著,等太平。
29
等來等去,深秋之際,終於傳來了晉王吃了敗仗的喜訊。
據悉武威將軍寶刀未老,又有長公主的母族相助,打得晉王軍節節敗退,乃至起了內讧。不少人向朝廷投誠,爭相揭發晉王一黨的種種罪過。
鐵證如山,定遠侯府自是逃不脫懲罰。
但,定遠侯早就攜家帶口地投奔了晉王,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正跟晉王一起狼狽南逃。
然而我怎麼都沒想到,意外居然出在了我身上。
臨兖知府帶兵撤出了平安鎮當天,我用僅剩的白面包了幾個餃子,本想跟姑娘們一起好好慶祝一下。
豈料,茶肆的大門突然被撞開,一群府兵湧入,不由分說地架住了我。
衛元鴻沉著臉站在門口,什麼都沒解釋,隻揮手讓隨從們將我帶走。
衛寧瑤撲到我身上,死死抱著我的腰向外掙,驚慌地吼道:「衛元鴻!你要幹什麼!」